茶叶盒上的虫子
◇李莽
2013年8月23日上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名叫黎国志的中年人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想送我一盆兰草。我一时想不起这个人，问道：“你为什么要送我一盆兰草？”他说：“去年你父亲生病住医院，我去看望过他，你也在那里，你还记不记得？”
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中年男人，又黑又瘦，坐在病房里不停地搓手。他讲话时，舌头有点大，“C”和“S”发音不清。交谈中，我了解到他是本市一家银行的临时工，主要工作是打理单位的花园，每月收入850元。他平时向我父亲学习书法，尊称我父亲为“老师”。
第二天，他抱着一盆兰草来了。这是一盆茂盛的夏兰，一大簇油亮的绿叶很有精神地在他的怀抱中一闪一闪的，绿叶间有一支花箭，三朵盛开的白色兰花散发出的香味充溢了整个房间。他把兰草放在桌上，我问他这是什么品种，他没有回答，而是说：“我写给你看。”
他用圆珠笔在一张纸上仔细写下两个字——川素。我有点惊讶：这字写得不错。然后，他认真地说：“湍独。”
我听明白了，他说的是“川素”。
黎国志跟我父亲和另一位书法家学习书法，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对书法感兴趣，缘起一件小事：多年前，他在本市一个纪念馆当花工。有一天，一个全国著名的书法家来内江访友，在纪念馆挥毫留墨宝。黎国志挤过人群到前面观看，在场的一个人不耐烦地呵斥他：“不要到处乱钻，你这个样子，还看得懂书法？”
黎国志学习书法的决心，就是在那一瞬间下定的。他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没有一点书法基础，一切都从零开始，他最大的优势是毅力。每一天做完当天的工作，他就在单位楼顶一间屋子里练习书法，春夏秋冬不间断。冬天手上长了冻疮，夏天身上长了痱子，他都不停歇。为了节约纸，他在一张纸上反复练习，一遍又一遍地在上面写字，一张纸变成了一块“黑板”，他还在上面写。旁边的人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他说自己看得清楚就行了。练了几年，他有了一定的基础，就专攻“毛体”草书，内容是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和《七律·长征》。“现在，我只练这两幅字，就这两幅字，我已经练了两年了。我的目标是参加中国农业银行举办的全国职工书画作品展览，只要我在展览中获个奖，我就赢了。”
黎国志特别盼望获奖，这是对他成绩的肯定，更是对他家人和社会的回答。他的家人不支持他练习书法，他的弟弟和妹妹还劝说他母亲出面制止他的行为：“文化也没得，钱也找不到，练啥子书法哟，这样子下去，总有一天要变成疯子！”
到目前为止，黎国志都没有获过奖。中国农业银行每年都要举办一次全国职工书画作品展览，他连入选的机会都没有，但他的信心还是很足。
黎国志提到了那次在我父亲病房里我们摆的龙门阵。他在单位的花园栽了许多花草，还培育了一盆素心兰，名字叫“川素”，在四川的兰草品种里，地位仅次于“隆昌素”。在摆谈中，我向他请教了一些栽培兰草的方法，他就暗自决定送我一盆“川素”。
2013年春天，他把“川素”分了盆，成为两盆兰草。“川素”长得很好，单位的领导看见了想要，黎国志严肃地对他说：“不行，这盆兰草，我要送给我老师的儿子。”
2013年8月，“川素”开花了，他就给我打了电话，把它送来。临走时，我送了他一刀宣纸，这是我头一天接到他的电话后，专程到城里一家书画装裱铺给他买的。他推辞了好久，最终还是接受了。
2014年1月11日下午，我又接到了黎国志的电话，他要给我送一束腊梅，这是他自己栽种的。当天我有事外出，就对他说，明天到他的单位上去拿，他不用跑路。
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他又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走路过来了。这一段路，徒步大约要一个小时。我想象着他拿着一束腊梅，走在冬天的大街上的情景。我本来打算到他单位上拿这束腊梅时，顺便在街上给他买一点礼品，现在他已经走来了，我便在家里找出一盒竹叶青茶叶。
这盒茶叶的保质期是18个月，生产日期是2013年8月13日，还有13个月的保质期。我把这盒茶叶放进一个购物袋时，发现茶叶盒上有一个东西——那是一只肉色的小虫子，大小与一粒大米相当。茶叶盒用塑料薄膜封了一层，在茶叶盒底部，有一圈高度约两毫米的边沿，与密封的塑料薄膜之间形成小小的空间，这只小虫子就在这个空间里吐了一些丝，做了一顶透明的小帐篷，自己就待在帐篷里。
把包装盒上盘踞着一只虫子的茶叶送人，是不是不合适呢？我想，这只虫子并不是因茶叶变质而出现的，它只是把茶叶盒作为一个过冬的处所而已，应该不要紧吧。
除了一束腊梅，黎国志还带来了一盆春兰，盛开的三朵兰花散发出的香味溢满室内。我把这盒茶叶送给他，他很难为情地说：“太不好意思了，每次你都让我不好意思。”我说：“你诚心送我东西，我也诚心送你东西，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对他说，这个茶叶盒上有一条小虫子在过冬，我想用照相机把它拍下来，做个纪念。
我拍摄了几张小虫子的照片，拷进电脑里请他观看。他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压低嗓音，兴奋地喊了一声：“它在动！”原来，几张照片上的小虫子形态都不一样，这是肉眼难以辨别的——其中一张照片上，小虫子的头部微微抬起，仿佛在辨认茶叶盒上的字。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这只小虫子，和黎国志有点相似——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按照自己的愿望吐丝、结茧、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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