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新注·嘉陵江(组诗)

四川日报 2022-01-21 05:53 大字

名家

□梁平

《水经新注·嘉陵江》酝酿了很久,落笔几乎一气呵成。从《时间笔记》开始,这些年我思考最多的是,新诗怎么解决传统与现代互为营养的问题。能不能找到并且完成自己的语言策略、写作向度以及更高层面的精神谱系,这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必须清醒和决绝。诗歌的中国风格需要有汉语的“起死回生”,需要有这片生根的土地和人的气息、气质和气象,任何肤浅和故作高深都不配。诗歌绝不是语言的花活和杂耍,而是要有民族文化的根基和储备,要有认认真真属于自己的思考。很重要的是,深入如何浅出,不能浅出的深入就是消化不良。嘉陵江四分之三流经四川和重庆,而川渝因为这条江衍生的人文情怀波澜壮阔。如若不写,于心不安。 ——题记

嘉陵江源出大散关西南嘉陵谷,“汉水南入嘉陵道而为嘉陵水”。——《水经注·漾水》

嘉陵江

水做的朝天门,长江一扇,

嘉陵一扇,嘉陵以一泻千里的草书,

最后的收笔插入长江腹中。

我第一声啼哭在水里,

草书的一滴墨,与水交融,

江北红土地上的红,脐血冲不掉。

向海,两岸猿声不能挽留,

深潜,南北朝《水经注·漾水》里,

找到乳名。

东源和西源争吵累了,

两河口两源合一。嘉陵江

与生俱来的包容和接纳,源远流长。

惊涛拍岸或者风花雪月,

陕、甘、川、渝长途奔袭,

拖泥带的水,与烟火人间相濡以沫,

是为记。

昭化

水从海拔三千米飞流直下,

在昭化,携白龙和清江,太极天成。

四面环的山,三面临的水,

阳极鱼眼处的三国古城,

一部长篇节选,一滴水里的太阳。

山水太极图上的呼吸,

折叠天人合一的洄澜。

水流沙坝上的客栈,

水的戏谑和沙的幽默像接头的暗号。

秦岭上川陕的界碑,在昭化

形同虚设。白天的老陕,

和夜里的秦人都以客栈为家。

鱼鹰也含混了四川话和陕西话,

水里的鱼把它当成了母语。

佐一壶酒,川陕方言烹煮的鱼,

绝对不会有刺卡在喉咙。

吼一声秦腔,风从街头漫向街尾,

哼半折川剧,雨从街尾湿了街头。

嘉陵江涛声浸淫的小镇,

旧瓦上的故事都有很好的水性,

风里浪里,自由翻卷。

苍溪

嘉陵江进入苍溪悄无声息,

杜甫乘船送过的客人,悠哉大自在,

陆游怀过的旧,绿了春夜把盏的河边小亭。

一段不事张扬的水面,

典藏了唐诗宋词的温情。

流水的温文尔雅是一张脸,

暗流湍急埋伏很深,是另一张脸。

诗人从水上走过,云淡风轻,

无法想象平静水下的真面目。

说嚣张不过,1935年空前绝后的惊涛。

一支扛着红旗的军队,

十万支钢枪在水里划桨,一夜西渡,

二万五千里长卷写下传奇。

风卷落叶,继续向西、北上,

水里耀眼的红,在水上成为永远。

那年乱飞的子弹、密集的炮火,

沉入水底,“红军渡”的石头在岸边,

与水长相厮守。一只浅灰色的鸽子,

站在石头上眺望北的方向,

涛声不会依旧,草木集体静穆。

阆中

江水在阆中迂曲三面,

怎么看都是一条龙的盘旋。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风水鬼斧神工,古城的状元牌坊,

披挂水映日月的微光。

川北道贡院连廊通达,

与南京夫子庙互为仰望,顺治年间,

甲午、丁酉、庚子的科考,

4状元以及身后116名进士,

鱼贯而出,江上琅琅读书声向远。

文是阆中一脉,武是另一脉,

汉将军张飞舞弄丈八蛇矛,

石碑从水里打捞的伟岸,立马勒铭。

水润的古城,文武横贯街头巷尾,

一壶老酒醉了江风渔火。

江边密密麻麻的小船,

摇曳悱恻,含蓄的粗野的情歌,

水上撩拨的都是心跳。一颗星星落下来,

回不去了,一个十八岁的腰身,

在水里游成一条美人鱼。

南充

这里有嘉陵江最好的身段,

妖娆、温润,一条丝绸三百公里,

随便裁剪一尺,皆为极品。

夏周以远,丝绸织锦的富贵,

在《华阳国志》的字里行间,

留下惊世的刻度。

历朝历代帝王将相,正宫、后宫,

奢侈的显摆。

水在南充的灵性滋养桑麻,

蚕的前世和来生,俯卧难解的谜。

从蚕卵到蚕蛾的周而复始,

幼虫、蚕蛹、羽化,飞不动的蚕蛾,

又回到卵的形态。枢机唱和,

绸、绫、绵、绢、丝,比流水汹涌,

采桑女养蚕女缫丝女绕指的柔,

在水上划出千年的漩涡。

旋转三百六十度。远古很远,

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清波涛起伏,

水的缠绵升腾为漫天的雾,

雾与雾的纠缠,幻化为迷离的丝绸。

兴衰都在西充县令的《蚕事备要》里了,

而唯一没有改变的千丝万缕,

织成记忆。一床蚕丝棉被

遗留的梦痕,隐秘。

蓬安两河塘

司马相如蓬安两河塘的水,

与文君酒,稀释了朝廷的尔虞我诈。

爱情真是疗伤的药,

私奔的去向和江水一样不能回头,

琴台流过的泪,音色干净。

嘉陵江上的悲欢离合,

一曲凤求凰就够了。乌纱被风吹落,

水上填写的诗词歌赋,

比官袍更接近身体的温度,

深入骨血。

卓文君成为嘉陵江两河塘

清贫之家的主妇。落魄的司马相如

粗茶淡饭里的卿卿我我,

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

流水不能带走。

夜光杯在江上荡漾的波光,

一圈一圈被岁月留存。

相如故里洗墨池的水也是大江的截图,

凤凰的倒影,文字的珍珠,

在水上的轰轰烈烈,日月为证。

陈寿

江边万卷楼一部《三国志》,

文字和史料在水里过滤千遍,

陈寿把南充的名号抛光,水煮魏蜀吴

人杰与枭雄过招,刀光剑影。

那个在河边玩耍的光屁股男孩,

用一整条江水研墨,落笔的白纸黑字,

完整了一个战火时代的档案,

远古近在咫尺。

吴宇森从三国里移植的赤壁,

诸葛亮、曹操、刘备、孙权、周瑜,

以及小乔,一条大河波涛汹涌,

水漫奥斯卡。

水有记忆。走过红地毯的大师,

奖杯已经拿得手软,却不知道陈寿,

应该是第一编剧。记者的镜头,

尴尬了老吴,我有点心酸。

《三国志》六十五卷,陈寿进进出出,

大地沉浮、江水东流皇皇巨著,

只留下署名。老乡朱德张澜罗瑞卿,

都记得每个章节,流水一咏三叹。

武胜五月初五

流经武胜的嘉陵江,

117公里水路与清末民初的龙舟,

相拥,岸上和水里的呼啸,

至今还有回响。袍哥、掌旗大爷的脸面,

五月初五写在水上。

龙舟从三月集结,龙头上的旗,

五颜六色开始招展,桅杆挑起的名号,

行会、商家、外来之客,

无论大小和辈分,龙旗就是出场券,

静水深埋蠢蠢欲动。

龙旗的管事是个角色,夜不能寐,

恨不能自己站成桅杆,与旗

共存亡。一只鸥鸟飞过,

遗落的水滴也要盘查,

旗在尊严在。

那些丢了龙旗的龙舟就是摆设,

五月初五,气球、鸭子,

人声鼎沸里的彩头,无缘了。

流水不问结局,向远,远到眼前的江面,

暗流还在,年复一年。

英雄会

英雄不问出处,英雄的情结,

与生俱来,宝箴塞森严的壁垒挤压,

或者南宋蒙哥军帐外的威风,

注入武胜的都是血性。

水从这里流过一千种姿势,

攻守与成败,都有自己的结局,

不能偷偷摸摸,

否则就胜之不武。

多年以后,英雄无须下帖,

威乎乎走上餐桌,英是英,雄是雄。

英雄忽略名号,会的是含蓄,

浅尝,大饮,三杯两盏以后,

冷兵器时代的渣渣鱼,

游进热兵器时代的三巴汤,

汤里的海市蜃楼有了虎豹和鸾凤。

仅仅就是一道菜,浮想联翩,

那些旧年的清汤寡水,

不敢登堂入室。

合川

渠江、涪江投奔嘉陵而来,

三江汇合处,峭壁上的钓鱼城,

没有执钓的闲情逸致,城墙上猎猎的旗,

与南宋的腥风血雨,坚硬了这里的水。

十三世纪罗马教皇没见过这样的水,

惊呼是“上帝的罚罪之鞭”,这一鞭,

大汗蒙哥应声倒下,横跨欧亚的蒙古铁骑,

戛然而止,世界改变了模样。

水上打鱼的船,岸边钓鱼的人,

都见过世面,敢说先人的血就是一整条江,

敢说大世界不过几块石头,

没有水咬不烂的石头。

水在合川就是图腾,理解和不理解的,

一生一世过来了,一代一代,

顶礼膜拜。水里繁殖的血性上了岸,

随便一声吆喝,两岸落木纷纷。

卢作孚:水之骄子

芭蕉院的芭蕉怎么没有了,

谁也不知道。青瓦屋檐上滴答的絮语,

也是嘉陵江升腾的雾的回落。

卢作孚为水而生。一只不起眼的小轮船,

一百艘江海船队拉的风,

一统了川江。

中国船王原来是街上的穷孩子,

一个追随孙中山闹过革命的热血青年,

死牢和刑场躲过一劫。

数学公式编制实业救国的航线,

以生命在水上写下两个字——民生

江水托举的吨位高过惊涛骇浪。

水运史的传奇收进中国革命词典,

战时兵工转移、人员转移、机要转移,

一串冰凉的数字穿过枪林弹雨——

16艘船舶炸沉炸毁,69艘伤损,

117名船员牺牲,76名致残……

一个民族资本家的家当,殒于水。

大义从水上冉冉升起,民生号的汽笛,

经久不息,浩荡了所有的水。

远水迷离,还是那么刻骨。

合川码头

一张老照片被水洗了又洗,

所有的颜色洗白,真相难以割舍。

趸船、木船列阵、河床窄了,

渔舟在夹缝里唱晚。客栈悬挂的灯笼,

通宵值更,酒家里的划拳声,

从石板镶嵌的路拾级而上,

塞满三十三条街道、一百零一条小巷,

码头的动静,是最好的催眠。

如果有幸,遇上一支小曲掉进水里,

捞个天荒地老,一生就过了。

嘉陵索道

嘉陵江的长篇情景剧,

纤夫和船工的号子已经非遗了,

博物馆的旧照片放大在舞台上作幕墙,

流水的音效依然惊心动魄。

横跨江上的索道是重庆原创,

世界的唯一,凌空滑翔的飞行器,

连接两岸的冒险和刺激,被一根钢缆,

轻描淡写。

还是车厢模样,离开地面的公共交通,

把自己抛在半空、一飘就是对岸。

水上以这样魔幻的方式出行,

手心出汗,有点上瘾。

嘉陵江上的大桥一座接一座,

而嘉陵索道只有一条,来回穿梭。

穿梭的时光隧道,闭上眼什么都再现了,

旧年的纤夫,和船夫的号子。

江水匍匐在脚下,含情脉脉。

吊脚楼

沧白路那门死盯着江面的大炮,

与洪崖洞半坡的吊脚楼,

风格不搭。

吊脚楼随坡就势悬挂在岸边,

高低错落,层层出挑,吊脚的形态,

越来越年轻。

流水一样的线条勾勒的轮廓,

让人想入非非,形无定式的开间,

躺平也有澎湃。

三五只岩燕在屋檐的角落筑巢,

从不打扰南来北往的悄悄话。

吊脚楼吊的胃口

都是麻辣烫。天下火锅里的水,

取嘉陵江一瓢,才算正宗、霸道,

吊脚楼下翻江倒海。

吊脚楼与吊脚楼逼仄的过道,

走散过很多积怨,所有怀揣梗阻而来,

江水化瘀,云淡、风轻。

金刚碑古镇

一块巨石,缙云山的巨石,

一头扎进嘉陵江深水区,生长成碑,

有人在石上题刻了“金刚”,

谁也没有见过。

金刚碑名声大噪,石头掠了美。

岸上那个叫金刚碑的古镇不计较名分,

草木葳蕤,不如烟巷的青瓦,

苔藓上有岁月的水文。

康熙年间行脚的船帮、马帮、人力帮,

在米行、油行、酒家、客栈里

听他们听不懂的巴山夜雨,

一壶酒可以称兄道弟。

没人惦记那块似是而非的碑,

北碚在上游五公里云集乱世精英,

顺水而下,疑似银河落地了,

小小村落,李商隐只能抱恨错过。

翦伯赞在土墙木楼的寓所,

把《中国史纲》白纸黑字写成大河。

梁漱溟竹木夹壁搭建的勉仁书院,

后学趋之若鹜。

老舍《四世同堂》走过的石板路,

石板与石板拼接京腔,没有走调。

梁实秋《雅舍小品》取嘉陵水泡的茶,

茶针浮动的雅,清新脱俗。

古镇一直没有更名,似乎有了答案,

金刚碑在水里或者岸上,

不重要。谁题写的“金刚”也不重要,

书生的金刚之身,镇镇之宝。

重庆

嘉陵江断句在重庆,

十七道城门八闭九开,收放自如。

东水门望龙门翠微门太平门人和门储奇门,

金紫门凤凰门南纪门通远门金汤门定远门,

临江门洪崖门西水门千厮门,

与恭迎天子的朝天门,

抬举了一座城。

巴曼子将军一诺千金的头颅,

高昂在舒缓的水上,每声汽笛都是致敬。

邹容路革命军中马前卒剪了长辫,

齐耳短发成为最美造型。

较场口刺骨的风从水上吹来,

“四君子”刺刀下的呐喊,

凤凰涅槃,风起云涌。

陪都的曾家岩、红岩村不眠的灯光,

就是航标,天上的星星掉下来,

在水里汇成浩瀚的银河。

心心咖啡店、沙利文的接头暗号,

在狼狗和大皮靴的缝隙交换。

被江水包围的大后方,

在水之上。

天子没来,人民托举的解放碑,

依然是上清寺和密集高楼群的仰望。

水路不改,岸上的纵横交错,

记住上下左右比东西南北可靠。

水锋利了重庆女孩的刀子嘴,

刀子不伤人,有点痒,

痒得舒舒服服。

一座水滋养的城市,天生的干燥,

正在消解,江北江南的倒影,

写在水面的魔幻现实主义,

重庆的大片巨献。马尔克斯如果复活,

如果走一趟嘉陵江,孤独的百年,

因为流水而一减再减,

不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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