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钱德勒:美好的事物自会久存
雷蒙德·钱德勒
1951年,雷蒙德·钱德勒动笔写自己的第六部长篇小说。
小说从1950年开始构思,1951年10月,经过一次重写后,钱德勒完成了小说的初稿,定名《艾德瓦利之夏》,艾德瓦利是小说中提到的一个社区。1952年5月,钱德勒改完小说的二稿,更名《漫长的告别》,他心里清楚这是一部杰作,但仍有瑕疵,他选择将小说暂时搁置,和妻子茜茜前往伦敦,这是他们规划很久的一次出行计划。
对于彼时已六十二岁的钱德勒和比他大十八岁的妻子来说,这趟远渡重洋的旅行充满了疲惫和不如意,两个月的舟车劳顿后,钱德勒和茜茜回到洛杉矶。1953年,钱德勒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修改这部小说,他无视文学代理人的意见,一幕幕重写,年中写完后将第一部分寄给了自己的出版商。
事实证明,钱德勒的付出是值得的,他对这部小说的预感也是正确的。《漫长的告别》不仅被公认为他作品序列中最具代表性的,也被看作是现代侦探小说中无法回避的杰作之一。
小说的主角同样是菲利普·马洛——钱德勒笔下唯一的、也是绝对的主角,他为了帮朋友特里摆脱一起谋杀案,不惜令自己身陷险境,到头来发现自己只是被特里利用的一枚棋子。这位自诞生时就被钱德勒赋予骑士精神和正义使命,始终孤身一人、保持冷酷的硬汉侦探,在唯一选择信任世界的时候遭到了背叛,最终流露出自己人性中最柔软和脆弱的一面,硬汉式的柔情和失意冲散了原本层层交错的案情,构成这个让人久久不能释怀的结局,却也收获了一个更真实、更具血肉感的马洛形象。作为回报,他与这部小说一同毫不费力地将他们的造物主钱德勒——从后者一直想摆脱的通俗文学领域送入严肃文学的殿堂,并坐实了这个名声。
1953年,《漫长的告别》在英国出版,次年在美国出版,广受好评。与此同时,钱德勒因为经济问题和茜茜的健康状况变得消沉,开始酗酒。1954年秋,茜茜的病情迅速恶化,12月12日,钱德勒在家中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匆匆赶往医院。
汤姆·威廉斯在这本《罪恶之城的骑士:雷蒙德·钱德勒传》里引用钱德勒写给友人的信,还原当时的场景:“她正半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我想她已经走了。一个医生把听诊器放在她的心脏部位,仔细听着。没过多久,他退了几步。点了点头。我合上她的双眼,亲吻她,然后走开了。”
联想到《漫长的告别》结尾,马洛听着特里的脚步声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他感慨;“哎,可是他没有回来。这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巧合之下,《漫长的告别》似乎带有双重意义上的告别。只是离开特里后,马洛在钱德勒最后一部长篇《重播》里露面,硬汉风采依旧。失去茜茜的钱德勒很难说再有起色,除了这部差强人意的《重播》,他的余生里只剩下孤独和酒精带来的混乱。直到1959年3月26日,病重的钱德勒在一间诊所走到生命的终点。
过早谈论到钱德勒的死,似乎让文章陷入到无话可说的地步,重新翻开汤姆·威廉斯这部三十七万字的传记,一切才刚刚开始。
1888年7月23日,钱德勒出生在美国芝加哥,童年生活中漂浮着诸多不稳定的因素,漂泊不定的家庭、酗酒后暴怒的父亲,每次争吵和暴力都证明这是一段唐突、失败的婚姻。1900年,不堪忍受的母亲带着钱德勒回到爱尔兰,余生里,钱德勒未再联系过父亲,也极少提及他。
回到爱尔兰,钱德勒先在伦敦求学,后来又前往法国、德国游学。1900年是维多利亚时代即将走完的前站,钱德勒幸运地搭上这趟末班车,伦敦的求学生涯让他养成强烈的道德感,传承了即将没落的骑士精神,他时常将自己看作加拉哈特爵士般的英雄。游学巴黎这片艺术沃土则激发了钱德勒对艺术和语言的热情,从法国游学归来,他一边考取公务员,一边创作诗歌、撰写书评。作家的梦想深埋心底,彼时的他已将自己视为“一位住在阁楼里的天才”,但距离这个梦想破土、成长,钱德勒还有一段足够漫长和艰辛的路要走。
如同曾经远赴美国的母亲,在度过四年窘迫的文学尝试后,1912年,钱德勒前往儿时熟悉、此刻已陌生的美国,他先在费城当了一段时间店员,接着辗转纽约、旧金山,最后落脚到彼时坐落荒漠、资源贫乏,只是美国西海岸边一座小城的洛杉矶。
迷雾之下的洛杉矶
汤姆·威廉斯在传记的前言里特意指明,1913年的洛杉矶迎来两件大事,一是一条长223英里的水渠正在建成;二是名为雷蒙德·钱德勒的二十五岁青年来到这里。心怀抱负的青年遭遇寻求崛起的小城,从1910年代到1920年代,一战爆发,工业革命如火如荼,他们见证了对方充满变数的十年。依靠新兴的石油产业和好莱坞电影,1920年代的洛杉矶摇身一变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城市的目光追逐着金钱与欲望,奏响属于自己的奢华主调。十年里,钱德勒与各色异乡人相识、离别,上过战场,娶了陪伴自己一生的茜茜,在1923年经历母亲病逝,这一年,他在石油行业的工作刚有起色。
钱德勒编剧的电影《火车怪客》 剧照
1920年代末,钱德勒已经是“三家公司的主管和三家公司的董事”,无论依照哪个时代的标准,此时的他算得上一名成功的商业人士。然而,商业世界的堕落,这座城市浮华表象下的种种罪恶:政权腐化、执法机构无能、帮派横行……时刻冲击着以英国绅士自居、看重骑士精神和道德感的钱德勒。这种冲突既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旧世界的面貌从塑造钱德勒的维多利亚时代褪去,新世界的错乱和失序正占据上风。等到1931年,钱德勒离开石油行业,重拾作家梦之后,新与旧的交替、暗的现实、对没落的不甘、骑士精神幻化的肉身陆续在他笔下集结,最终——
一座名为洛杉矶的罪恶之城,一个名为菲利普·马洛的硬汉侦探,出走自英雄主义的旧时代,孤身淹没在洛杉矶街角的黑夜,去追随自己的使命。
埃利奥特·古尔德饰演的马洛
1939年,在经过一段为通俗杂志写犯罪短篇的“风格养成期”,钱德勒拿捏出属于自己的现实主义侦探风格:写实的小说背景(洛杉矶)搭配丰满可信的人物(马洛),填充过美式俚语后辛辣直接的对白,没有满是噱头的犯罪技巧,无需执着完美逻辑下的案情,人性没有逻辑。一桩谋杀案如何在现实中发生,就原原本本去写,适时为主角来点儿醉酒后的破案直觉也无妨。恰如他在那篇《简单的谋杀艺术》中对小说要求的:“它们要保持诚实,但诚实是一种艺术。”
于是,1939年,这种风格操持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眠不醒》面世,穿着得体的马洛出现在一座没落家族的宅邸,领受年迈将军的委托:查明一封勒索信和自己失踪的女婿。小说中,钱德勒似乎有意彰显新旧世界的对立。旧世界属于将军和他的宅邸,他无力管束家业,对高墙外正急剧翻新的新世界无所知。在那里,一批涌现出的骗子、黑帮和赌徒紧盯着将军的钱袋和他的女儿,钱德勒比笔下的洛杉矶便是这样贪婪与堕落的构成,在马洛的目睹下,蚕食旧世界最后的躯壳。
案件的真相指向一场意外的悲剧,这也是钱德勒长篇中擅用的谜底,一张没有惊奇、勾画出角色在错位的情感期许下酿成恶果的底牌。作为识别的代价,马洛必须面带苦笑、故作轻松地接纳它,独自承受这不可挽回的挫败。这也是为什么,看过许多类似的悲剧后,信任对马洛意味着危险,甚至会致命,他宁愿选择孤独,用事实和判断当作行走这个世界的筹码。
第一部长篇没能达到钱德勒的期许,却激发了他的写作斗志。整个1940年代是钱德勒创作生涯的黄金十年,他共写出四部长篇小说,撰写、修改数个电影剧本,成为好莱坞黑色电影的有力推手之一。
出版于1940年的《再见,吾爱》讲述马洛偶然结识一个名叫马洛伊的男人,刚出狱的马洛伊正四处寻找自己曾爱过的舞女维尔玛,此时维尔玛已经嫁入豪门,不希望任何人翻开自己不堪的过去。男人为了旧爱再次犯险,女人为了躲藏不惜杀人灭口。这场关于追逐与逃避的游戏最后没有赢家,却激发了马洛骨子里天然的怜悯。英雄也好,骑士也好,被赐予勇气孤身走入夜色的马洛还必须扛下承受和理解一切苦难的天命,他怜悯维尔玛对回到穷苦生活的畏惧,也怜悯马洛伊的痴爱。一如他在《长眠不醒》里试着关怀那位落寞的将军,在《湖底女人》里将警探德加莫生命的最后时光交换给他自己——后者为了心爱的女人同样次次犯险。
归根结底,钱德勒的硬汉马洛不是那种刀枪不入、身怀绝技式的英雄,他会受伤,也会感到疼痛,他的硬汉特质归属他大理石般纯净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空余留给那些被城市腐化到不可救药的官员、权贵和藏在暗处操纵秩序的人,他尝试给予全部的慷慨,帮助那些偶尔或被迫犯错的普通人,宽恕他们,同时也宽恕自己。
汤姆·威廉斯习惯在传记中将雷蒙德·钱德勒称成“雷”,这个简明的、附带自然主义色彩的称呼收纳所有钱德勒和他笔下世界的要素:冷酷、简洁、凛冽、孤勇,又携带着阴郁、粗暴、执拗。汤姆·威廉斯的大部分笔墨着重在钱德勒的职业生涯,也未曾回避钱德勒在私人生活中的“至暗时刻”,他数次借酗酒缓解痛苦,很大程度上也因酗酒而死。他终生与茜茜为伴,也有几次不光彩的出轨经历。职业生涯里,他坚持自己的工作理念和方式,如果说马洛无法处理他与世界间的信任问题,钱德勒需要的是世界尽可能顺应自己。
来到1950年代,便是《漫长的告别》的开始和结束。文章写到这里,似乎才真正无话可说。因为也无需再回顾茜茜死后钱德勒怎样领受了自己人生的底牌——一张写着死亡的底牌。就假装这也是一次漫长的告别吧,假装回避了终点,钱德勒无限永存。那首他在逝世前一年写下的诗是这样的——
任凭季节流转,美好的事物自会久存,
那些曾经振奋的,如今已黯淡且迟钝。
哦,那辉煌将由我来创造
只可惜绝妙的思绪来得太晚。(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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