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撰稿人淡豹:女权理论说得没错,生活却没有现成的答案

新京报 2020-01-04 00:31 大字

2019年引起性别热议话题的图书。

对于淡豹来说,2019年是全心写作、“斜杠”打工的一年,更是风云暗涌、自我重建的一年。在万圣书园,淡豹就着一杯白开水,聊起她2019年惊心动魄的劫后余生。

拥有48万微博粉丝的淡豹,无疑是文化名人中的“流量网红”。在新一代女性公共知识分子之中,她因扎实的学术训练、出色的文字、富有魅力的演讲以及姣好的容貌而引人瞩目。在成为媒体人之前,她的人生目标是成为学者。而离开媒体之后,她透过写小说来重建人生。

“这一年我非常着急,要把我的书写出来。除了必要的养活自己,跟生活的斗争之外,这一年里我什么都不想做”,淡豹说。这种危机感,无关衰老,而是跟性暴力带来的死亡阴影有关。

2018年5月,淡豹在夏夜北京繁华的街道上,遭遇性侵并受伤。10月份开庭、结案,这才留出时间让她有气力处理此前生活的后遗症与创伤。接受新京报的采访,也是她第一次向媒体公开谈论这次性侵事件,以及事件对她造成的冲击与颠覆。“如今,面对性别事件,我的发声会迟疑,立场会模糊,对于世界与生活其中的活生生的人,我能够understandbetter了”,淡豹说。

一种社会性创伤

性侵的核心不是性,是暴力

“很多人看性侵,看到的都是性的部分。就我的经历而言,性侵的核心是暴力。你不知道什么会不期然地发生在你身上。发生的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淡豹以平淡的语调,谈及一年多前遭遇的那场暴力,她几乎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完美受害者”。夏夜,在北京最繁华、最安全的地带,三里屯武警大队大院正对面,200米处就有时髦的户外就餐区,有人在吃东西,喝鲜榨果汁。她提着从超市买的东西,被一个陌生人扑倒。后来调出监控时,她意识到当自己躺在地面上尖叫时,行人、骑单车的人和行经的司机,远远看着她。

亲身的经历,让淡豹更能理解日本记者伊藤诗织历时4年推进性侵案的艰辛。2019年末,伊藤诗织胜诉的好消息也在中国引起轰动,被视为打破东亚性侵沉默的一大步。无论是性侵事件本身,还是从报案到法庭处理的过程,女性都会经历一种被无序的暴力压垮的感觉。

遭遇性暴力之后的维权之路不易,淡豹将之类比科研工作的漫长与艰难。她把此前社会科学训练教会的科研能力,把漫长的学院生活教会的忍耐,都用在了上诉这件事情上。“我实现了读书时应该有但没能做到的坚忍,因为你是不知道结果的。你付出金钱、精力、时间,把事情推进下去,之后,就是听天命了。”

不同于伊藤诗织将正义诉求推向前台,使之变成一个公共社会事件。淡豹并未动用自己媒体人的公共身份要求社会支援,而完全是以一个普通人的方式来完成上诉。淡豹说,“我所碰到的挫败,是一个普通人会碰到的挫败;我所得到的结果,也是一个普通人会得到的结果。我体会到了案件本身以及案件处理过程中的暴力感,你会遇到很多很多障碍,很多新的羞辱,以及很多新的小的痛苦。”

至于这些社会性的创伤,绝不是心理医生所能够处理的。“能够治疗我自己的方法,就是通过这些劳作,最后求得一种正义。”

如今反观,这些细碎的东西终于被淡豹捋成了一条线索。它既作为关怀的主线被编织在小说集的写作之中,也改变了她作为“池塘边的观察者”的思维方式——一种长期由社会学和人类学所规训的视野。

人为什么需要家庭?

很多女性主义者,曾轻视家庭生活的价值

“以前,我其实很看不起家庭生活。现在会觉得自己的‘看不起’,是因为以前有可以不需要家庭的奢侈”,淡豹说。

暴力将人打回原形,让人真正地知道水温。人为什么想结婚?人为什么需要家庭?淡豹如今意识到,一个996的人,也是生活在永不停息的暴力之中,来自领导、老板、系统的……这种各种微小而持续的生产秩序带来痛苦,于是,人会希望回家的时候灯是亮着的,家里面是有人在等你的,进入家里是有安全感的。猫、孩子、伴侣、一盏开着的灯,都是家庭的象征。

家庭并非永远是幸福的,但是人在家庭中的斗争是有可能胜利的,它毕竟是个体和个体的斗争。去年大热的韩国小说及同名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告诉我们,女性在家庭中的压抑感和幸福感并存,是一个真实的问题。

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发展至今,对每个性别问题都有了现成的描述。“我仍然认为这些答案是对的,但当你真正成为问题的一部分时,当你在和所有人体验一样的处境时,当没有人能救你的时候,一个人就不再能那么快地给出答案了。你对问题的关切,会比你对问题做出描述更重要一些”,淡豹说。

文化网红面对的

是粉丝,还是读者?

2019年,淡豹35岁了。对于年龄,她变得释怀和坦然:

“我还蛮感谢自己现在35岁了。我既批评,又感谢中国‘白瘦幼’的主流审美,以及重视年轻女性的文化。年纪大一些之后,当我不再被社会认可为一个女性时,女性身份带给自己的一些负担在消失,这种感觉还蛮自由的。”女性在更年轻的时候,往往生活在别人的注视之下,不得不处理与之相关的麻烦,也会有虚荣心和厌恶感的并存。

如今脱产写作的淡豹,也要靠一些不署名的商业稿件来养活自己。这大概与民国小文人四处卖文的情形差不多。与KOL时代的节奏相匹配,她也会在微博带货,卖些与美好都市生活方式挂钩的服饰护肤品。淡豹的朋友开玩笑说,这是在“用演艺之路支持文学梦想”。

对于微博带货这件事,淡豹自己也很为难,直到眼见自己欣赏的朋友也这样做时,才算勉强放下心理负担。不过矛盾并未因此消减,“学人类学的人,总能把自己放到历史长河之中,去理解自己的困顿”,另一方面又总念念不忘,“等我的书写出来,总有一天要挽救自己”。

事实上,美国有不少作家在专职写作之前都曾在广告公司工作,比如约翰·福特、乔治·桑德斯,这是英语系、创意写作系毕业生最容易找到的工作。或许在当下,所有人都很难完全不以新自由主义的状态去谋生;正如即便我们不是消费主义者,也无法不成为消费者。

作为长期关注女性议题的公共知识分子,淡豹的读者画像绝对是“女频”的。早年她的写作社科性强,吸引了不少海外女留学生。如今,她将自己的读者群描绘为“渴望自我成长的女性”,学生、年轻女白领、女性公务员、妈妈……她们往往对自己生活状态敏感,思考应该过上怎样的生活。“当然,还有一些批判我的男性”,淡豹笑着说。

淡豹写的东西,老实说没那么容易读。因此在她看来,即便是只看她微博的粉丝,她也会称之为“读者”。在微博上,淡豹收到过不少“老读者”的私信,初中看她在《vista看天下》或《读者》上的专栏,如今上大学了,工作了,赚钱了,心怀感念。于是她老心甚慰,作为写作者的意义感又多了一层。

当然,也有人会转发她的微博,说,好失望,质疑自己曾经很喜欢的专栏作者,如今怎么在微博卖货了?

“说实话,看到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她们曾经是我的读者,受过我的影响,现在成长了,继续往前走了”,淡豹说。

1984年

出生于哈尔滨,成长在沈阳。

2001年

入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

2011年

在芝加哥大学开启人类学博士生涯。

2015年

放弃学业,来到北京,成为媒体人。

2018年

经历性侵事件并上诉。

2019年

完成第一本小说集初稿

新京报记者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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