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打开杜甫以诗入药治国路

西安晚报 2019-11-02 05:11 大字

索云峰/摄

◎彭志强

一场淅沥沥的秋雨从天而降,没完没了的下,把我滞留在杜甫草堂茅屋旧居。这天,碰巧穿的布鞋,又没带雨伞,我索性将目光钉在茅屋前的药圃发呆,避雨。虽无芍药入眼,还在药圃里顽强生存的艾叶、菖蒲,仍然散发着阵阵清香,没有蚊虫飞跃的茅屋正好用来驻足、静心。这个依据杜甫诗歌踪迹仿造的药圃,让我情不自禁跟随杜甫诗歌韵脚走进一个幻象:49岁的杜甫正在药圃里锄草,护理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药草……

相似幻象,曾在三年前的初秋,我踏访西安市长安区韦曲镇东的少陵塬畔出现过。那里曾是杜甫困守长安时期的一处旧居,如今是一座依山而立的杜公祠。那天,也是一场秋雨送我来,除了石阶上一首首杜甫诗句在雨水中闪亮,我当时幻想的40岁杜甫形象要更加落魄而清瘦一些。从此之后,沿着杜甫遗迹,追踪他离开长安之后的下半生,我总会闯入他在别处漂泊的身影折叠的幻象:埋首于种药,抬头于吟诗,心心念念于需要长治久安的长安。

事实上,八年来执着于研究杜甫,我发现他除了是诗歌光芒万丈的诗圣,还是懂药理、会治病的药师,且是以诗入药治国的良医。而他至死不停的问药求道之路,就是从长安开启。

长安问药,应师承郑虔

把一个诗人逼成药师,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转折,在746年。35岁的杜甫从洛阳前往长安寻求发展,因为父亲去世于奉天县令任上,断了其经济来源,杜甫“裘马颇清狂”的前半生已然中断,开始穷困潦倒,甚至到处寄食。早先没有考中进士,如今没有父亲照应,他的长安求官之路变得异常曲折,旁逸斜出一条长安问药求道之路。

在长安的很长一段时间,杜甫要靠投寄赞美王侯将相、达官贵族的诗文,渴望以引荐的方式谋求一官半职,却总是杳无音讯。他在37岁这年寄给尚书左丞韦济的诗稿《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用“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呐喊过自己困苦生存的遭遇。

早已“读书破万卷”的杜甫也就在这一期间不得不根据自学的医药知识,开启“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日子。“卖药”,就得知药、识药、采药。在贵族府邸混口饭吃的杜甫,于是常去终南山采摘药草,换取钱财,艰难度日。而他主要寄食的“友朋”,包括《饮中八仙歌》提到的汝阳王李琎,好友郑虔的侄子、驸马郑潜曜。这并非我空穴来风,因为40岁的杜甫在751年给唐玄宗李隆基的《进三大礼赋表》中就出现过“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的刺目文字。

让杜甫真正成为一个懂药理会用药的高人,不是求仙问道的李白,应是诗歌、书法、绘画被唐玄宗李隆基称为“郑虔三绝”的郑虔。郑虔大杜甫约20岁,因为诗酒同气连枝成为忘年交。二人是否在此之前就已认识,学界尚无定论。不过,750年郑虔被唐玄宗从外地召回京城担任广文馆博士,倒是铁板历史一块。从这年开始,他们常常有钱就买酒痛饮,泡在一起,交情之铁,有“忘形到尔汝”的诗句写真,出自杜甫《醉时歌》。郑虔虽然在官场上多是闲职,如同唐玄宗朝廷的摆设,却是精通天文地理、国防要塞和医学药理的博士,常与杜甫交流医学、药理,著有《胡本草》等医学奇书。有一次,他们去何将军山林赏景、饮酒、品诗,还深谈过一种来自西域的胡药。在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三,记载:“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开绝域,滋蔓匝清池。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露翻兼雨打,开拆渐离披。”诗中所说何将军山林所种的“异花”,即戎王子,正是一种源于西域月支国的药用植物,后人将此纳入中药取名“独活”,别名“胡王使者”。这类药用植物,茎、叶皆有毛,羽状复叶,花五瓣白色,根可入药,有镇痛、发汗、利尿之效。中医常用于治疗风寒湿痹、腰膝疼痛、少阴伏风头痛、头痛齿痛等症。其所含香柑内酯、花椒毒素,据说还有抗肿瘤作用。

从750年到755年安史之乱爆发这五年多时光,杜甫从莫逆之交郑虔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除了用酒和酒前酒后的小幽默处理困顿之心,还有问道药学解救困顿之身。尤其是在诗歌、药学两个方面,郑虔堪称杜甫的恩师和益友。杜甫后来在成都所写的《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就哭诉过故去的郑虔:“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此诗提及的“郑”,说的正是杜甫长安诗篇所说“痛饮真吾师”的郑虔。

两次疟疾,险要他的命

与郑虔深交的第二年(751年)秋天,杜甫得了一场大病。病情不亚于他童年寄居二姑妈家感染的时疫。说来也怪,又是秋雨,连绵不断的秋雨,让困居长安、饥寒交迫的杜甫先是全身寒热,后是确诊感染了严重的疟疾。杜甫这一病,卧床百日,命悬一线。要不是平民好友王倚将他接到家中照料,杜甫真的就止步于诗人到诗圣的半路上了。

疟疠三秋孰可忍?寒热百日交相战。

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

杜甫在叙事诗《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中倾吐的重病之苦和感激之情,跃然纸上。由此,我相信了近现代绘画大师蒋兆和所画的《杜甫像》,瘦得皮包骨的忧国忧民画像,接近了中老年杜甫之形。

疟疾,是当时救治较难的时疫。这种传染病,后来多次蛇缠身一般缠住了杜甫。他因此用诗歌反复诠释了多病的身躯,是怎样的穷困与潦倒。他也因在长安时期所患自身之病,联想到整个国家的多病之躯,生发了忧国忧民情怀,以及以诗入药的治国之心。

就在1260年前的秦州,今天的天水东柯谷,他又感染上了差点要命的疟疾。加上儿时在洛阳得的时疫,和长安患的疟疾,这是杜甫人生中第三次重病。恰似病入膏肓的唐王朝,急需一剂猛药救治。

在此之前,杜甫刚刚一路写完“三吏三别”史诗,给坠入战争深渊的唐王朝开出触目惊心的“处方”。杜甫怀疑“再使风俗淳”的人生追求,正是因为历经从洛阳到潼关这条避乱路上,处处是国破家亡之境,遍地是满目疮痍之象,比安史之乱爆发前夕所感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令人忧心,比长安沦陷初期所说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更让人痛心。看淡官场冷暖、无力拨乱反正的杜甫,逃往秦州的身影有狼狈底色,也有全新憧憬之色。狼狈,缘于他已辞掉由左拾遗贬谪的华州司功参军一职,卸掉“致君尧舜上”的沉重梦想。憧憬,在于他换上“因人作远游”的崭新行囊。这次,离开因为战乱回不去的家乡,离开因为无钱住不起的长安,杜甫依附的对象是从侄杜佐。可是杜佐身处穷乡僻壤的生活也很艰难,无法资助杜甫以及跟他逃难于此的妻子杨氏、两儿两女一大家子人,杜甫只得在秦州重操旧业,靠采药卖药客居异乡。

尽管缺衣少食,杜甫竟然一度想在此处以采药为生,定居终老。这,缘于秦州的东柯谷山清水秀,那时还没有点燃战火,是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杜甫因而在《秦州杂诗》十六中感叹: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

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野人矜险绝,水竹会平分。

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此时已经熟知药理的杜甫,决定在此终老,自然也发动了妻儿一起深耕卖药谋生之路。在《秦州杂诗》二十,杜甫便说“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俨然已把采药、晒药、制药的求生技艺传授给了家人。

然而当时的秦州人烟稀少,杜甫一家所制的药材很难换钱果腹。一天,家中无食物开火,杜甫的口袋里就剩下一文钱了,饿得不行的他悲愤交加写了一首《空囊》:“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何为生存苦?真得问杜甫。

缺衣御寒,少食安腹,常年如此的苦日子终于在这一天爆发了……抵抗力严重下降的杜甫再次感染上了疟疾,几乎每隔一日便发高度寒热,薄命就在奄奄一息之间。幸亏有亲友及时伸出援手,特别是不离左右的贤妻杨氏精心熬药助食,救了他一命。

如何终结流离之苦与身体之恙?杜甫此次大病初愈,便想到了有剑门关和蜀道之险作为屏障的成都,因为青年时期的好友高适此间正在蜀地做官。又是一次崇山峻岭的长途跋涉,杜甫带着病久柔弱之躯和满怀希望之心一路向西,于759年冬天来到了他在“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诗句里向往的成都。

以诗入药,开唐朝处方

在亲友的热心资助下,杜甫总算有了自己盘踞成都西郊的草堂茅屋,和他信赖可以养活一家人的药圃与农田。

加上不断有人送米送蔬宽慰身心,饭吃饱了,心情好了,杜甫的诗风也清新了许多。“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以诗入药,以药入诗,成都草堂很快成为杜甫第二个想定居终老之地。杜甫曾借《为农》“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之句表达留意。

虽然在此不能说衣食无忧,至少杜甫一家人马马虎虎能养活自己了。即使偶尔也因战乱未停愁心,杜甫也有自己酿制的四川烧酒解闷。静心,养病,抒怀,于是成为杜甫成都诗篇的关键词。他在《水槛遣心》二首其二就说,“不堪祗老病,何得尚浮名。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成都的慢生活节奏,不论是春雨还是秋雨,不论是花香还是酒香,似乎都抚平了杜甫曾经潦倒求生之苦,而且还让他多了一分闲暇之心。他的生活画面常是妻儿温馨相伴。“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杜甫的《江村》便有如此惬意的写意。随着诗名扩大,杜甫的草堂时不时有客人或贵宾拜访,让茅屋周围的一草一木皆生机勃勃。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有一次,一位贵宾驱车来访,药圃里的芍药花刚开。杜甫吟唱了一首《宾至》,唱了年老多病,唱了粗茶淡饭,也唱了芍药伫立。显然,更多的贵宾更喜欢他低吟《春夜喜雨》,高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呐喊《春望》与《洗兵马》。因为他入药的诗,更具家国情怀,更有壮阔天地,更加振聋发聩。

药,良药,对于杜甫而言,只能解决身体里的问题。诗,好诗,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好诗,才能让更多人反思战争,从而珍惜生命与平安。

只是成都那时也偶有战争伐心,加上严武、高适两位身居剑南道节度使高位的好友一个去世一个赴京,无从依靠的杜甫不得不离开成都,举家迁居长江边的夔州(今重庆奉节),避乱,养心。于是,夔州草堂也有了杜甫的药圃。难得的是,杜甫一直坚持在药圃里种药,同时也在诗歌里种药,问路。

编蓬石城东,采药山北谷。

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

杜甫在夔州时期创作的《写怀二首》其一,似乎已从医师幻变为心理医生。他说,只要能保持自己的人格,不必荣华富贵。他也仿佛在说,战乱结恶果,平安才是福。

770年,战事渐少,一身是病的杜甫决定落叶归根,返回故乡。这条返乡路,杜甫其实早在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客居梓州(今四川三台县)时就规划好了,路线正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说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只是,路线要改为从潭州(今湖南长沙)的湘水北上,沿着水路前往洛阳的洛河。上次在梓州萌生的返乡之念,来自误听一个战乱平息的假新闻。这次在潭州再次拨动归乡心弦,是因他遇见了一位实在的故人,此人叫李龟年,同样因安史之乱而流落此地。杜甫非常感伤地写下《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而此时,战乱并未彻底平息,杜甫的归乡之心虽很浓烈,却又茫然。

因为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的湘江不太听话,江水几次暴涨,杜甫一家人常被水患逼迫上岸,停顿在返乡路上。去世前的杜甫基本上都在耒阳、长沙、岳阳一带的湘江水中漂荡。除了靠当地亲友救济,杜甫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多是上岸在鱼市摆摊卖药自救。传说这也救了不少患病百姓。遗憾的是,杜甫从长安、秦州、成都、夔州一路带来的药和诗最终没能保住他的命。临终前,杜甫深知战乱不平息,将带来更多人的饥饿、疾病与死亡,就在半身偏枯、卧床不起的小船上,他用最后的力气完成人生绝笔《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其中,“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痛斥的是战火兵乱依旧,作战军声不断。“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交代的是将死返乡途中。诗题里的“风疾”,则是杜甫最后的死因,他患的下肢动脉硬化的“风痹病”。其实,按照杜甫晚年写病之诗,他还患有和司马相如一样严重的消渴(俗称糖尿病)等多种疾病,见《同元使君舂陵行》“我如长卿病,日夕思朝庭。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在《耳聋》一诗中,杜甫又自述病情“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即患白内障、耳聋等病。另据《秋峡》“江涛万古峡,肺病久衰翁”、《返照》“衰年肺病惟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等诗,可见杜甫晚年肺病常发,饱受病魔折磨。

杜甫之死,可谓多病齐发,已经无药可治。让人暖心的是,杜甫从40岁突发疟疾到59岁多疾而终,他在诗人走向诗圣的路上一直不停地以诗入药,给自己也给唐朝开具各种处方,呼唤天子给百姓一个安定富足的生存环境。让人遗憾的是,杜甫晚年再无机会当面在朝堂给天子进言,他的临终之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他的临终之叹“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只能借助泪水和江水对话……我因此曾在湘江写下这样的诗句:天下最苦的水莫过于杜甫\把一生的诗煎熬的药,倒进的湘江。

此刻,我从幻象里返回手中的《杜诗全集今注》,随风游走的秋雨终于停了下来。一缕缕阳光打在草堂茅屋的茅草上,这些新生的光线有些泛黄,然而折射到药圃里的药草叶尖时,又晶莹剔亮。

注:此文引用杜甫诗句,参考于张志烈主编《杜诗全集今注》。

作者单位:成都商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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