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卖猪肉

绵阳日报 2018-07-22 09:29 大字

□陈慧(绵阳)

岁月将生活刻画成一道一道的痕迹,或者痛,或者暖,秋天临近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年初秋,父母卖猪肉供我们姐弟上学的情景,不禁潸然泪下。

“今晚就把猪杀了,肉分零卖,可以多卖几个钱,三个娃娃的学费就差不多了。”父亲看着圈里那头300多斤重的肥猪,两眼饱含希望自信地对母亲说。“这几天打谷子,猪肉需用量大,陈家湾的谷子都黄透了。只是秋老虎天气难料呀,不如直接卖给杀猪匠,万一……”母亲充满希望的眼里隐藏着几分担忧。“马上开学了,儿子要去读绵阳财贸校,总不能让他挑着粮食走路去呀,再说,这几天毛猪价不停上涨,多卖几个算几个,你这乌鸦嘴……”父亲责备忧心忡忡的母亲。

“但愿明天天气更热些。”听着隔壁父母的谈话,天生怕热的我不停祈祷。

“这么肥的猪,不如直接卖给我,每斤1块7,500多元哪,干净利落!”街上收猪的杀猪匠跑了几趟,围着我家猪圈看了几天,只等父亲点头。“直接卖给你,我是利索了,但少收100多元差价呢,我三个娃娃的学费还没攒够呢。”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万一明天下雨,你咋卖,谁会凭白无故买肉吃?”杀猪匠不甘示弱地反驳。“呸、呸……乌鸦嘴……走远点!”生性温和的父亲怒火冲天地撵走了杀猪匠。

“把烫猪的水烧好,我去邻队请杀猪匠健娃,明天逢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父亲哼着小调走了。“好嘞!”母亲欢快地应答。“我们仨学费快有着落了。”我暗自高兴,连忙叫回在村头玩耍的两个弟弟烧水准备烫肥猪。

“今晚有肉吃。”两个弟弟兴奋得手舞足蹈。夕阳羞涩地照在对面山顶上,把陈家湾映得红彤彤的,我家热闹起来了。那头肥猪仍在“呼噜呼噜”贪睡,村里几个壮汉撸起衣袖围着这头猪设计着一会儿如何按住它?一切似乎很平静,但喜悦无处不在,孩子们围着杀猪匠欢叫:“叔叔,多留点肉在骨头上。”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半夜里,父亲打了个激灵,皱着眉头。母亲跺着脚:“明明是晴天,咋下雨了呢?”“天一亮就晴了吧?”父亲仍然满怀希望。

黎明破晓,父亲挑着一筐猪肉,母亲也背着一些猪肉,上街去了。望着父母沉重的担子,我希望“秋老虎”立即发威,天气更热一些,这样,请人打谷子的才会更多一些,我家的猪肉才会被需求者一抢而空。然而,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我的心随之一阵一阵抽泣。不知父母把猪肉卖得怎么样了?

“叫你直接卖给杀猪匠,1块7一斤,多干脆,你偏偏要自己卖。下雨了,上街的人少了,猪肉价钱在往下垮,这咋办?”母亲如坐针毡,不停唠叨。“卖得完的,今天应该卖得完。”父亲安慰着急的母亲。

“来两斤坐墩肉。”飘过来一个顾客的招呼,“好嘞!”父亲立即堆满笑容。“看天气,明天肯定是大太阳,我买点肉请人打谷子。”那位买肉顾客和父亲一样对明天充满希望。“今天把肉卖完,我家也得请人打谷子。”父亲一边称肉一边附和。

“虽说没按预计2块5一斤卖,但能卖2块3一斤也可以了。”父亲折算着猪肉的总价值,得意地对母亲说。

“如果卖不完咋办?”天色不早了,母亲越来越着急。“背回家,明天继续卖”。父亲也坐立不安起来。“明天不逢场,只能挨家挨户卖了。”父亲挑着未卖完的猪肉,步履维艰。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穿过父亲湿透的汗衫,没入脚下的泥土。沉重的打击,让他不停暗自责怪自己的失算,同时期待明天出现奇迹,母亲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不停喘着大气。从镇上到我家的泥路并不长,可那天,母亲觉得这路比平常长了一倍多,仿佛走不到尽头。

天晴了,“秋老虎”露出狞笑。母亲和父亲背着剩下的猪肉,扛着满满的希望出发了。雨后,潮湿的地气一股股扑过来,堵得人心里发慌。

“不知道爸爸妈妈把猪肉卖完没?不知道那些肉得不得发臭……”我和弟弟们烦躁不安地等待着。晌午,父母未归,愁云笼罩着胡思乱想的我。下午,我带着弟弟去掰早已成熟的玉米,等候仍未归家的父母。“希望他们今天能把猪肉卖完。”我不停祈祷。

夕阳西下,父母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终于回到家。我和大弟小心翼翼地问父亲:“卖完了吗?”父亲一声不吭,倒头沉沉睡去。

“卖是卖完了,两块钱一斤,全是赊账,很多人根本不买肉,没钱。人家眼看肉要变质了,又想到你爸平常爱帮忙,才不得不赊账买一点。东家赊一斤,西家赊半斤,还不知何时才能给钱?求人的滋味好难受呀!”母亲饱含热泪地对我讲述他们今天卖肉的过程。

心一阵一阵抽搐,令人窒息。

母亲还告诉我残酷的事实:“天热,水汽消得快,一折算,比起直接卖给杀猪匠总额还亏了几十元。”父亲恨透了自己不会计算,劳而无功,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发呆。大弟意识到自己的学费成了大问题,默不作声。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各怀心事,天气愈来愈热,空气中弥漫着怒火,一触便会燃烧。

明天,就是大弟开学的日子。今晚,还得步行赶到八角汽车站等候去绵阳的班车。大弟望着母亲一言不发,父亲的眼神充满内疚,躲闪着我和大弟渴求的眼光,三个子女学费近千元,满以为把那头肥猪杀卖了便会解燃眉之急,谁知天气如捣蛋的孩子,令人触摸不着方向。

“娃儿必须上学,超儿是陈家湾第一个考出去的秀才,必须支持,我家攒了500元,老辈子你先用到。你哪天有了再还,不急。”邻队杀猪的健哥火速赶到,送来一笔钱。父亲惊喜地接过沉甸甸的500元钱,母亲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

时光飞逝,几十年转瞬而过,我不知道那年卖猪肉赊下的钱,后来能否收完,但父亲和母亲挨家挨户低头求人买肉的揪心情景,父亲拥抱着雪中送炭的健哥失声痛哭时的一幕,永远烙在我心上。

我大学毕业那年初秋,父亲急于拿到小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因车祸去世。两个弟弟成年后,出资把父母当年卖猪肉走过的那段泥泞路修成了水泥路。虽然路不长,却是陈家湾乃至全乡第一条水泥路,宽而亮。长辈们踩着凝聚父亲一生期待之路,提及我父亲当年因想多卖几十元凑学费,结果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求人买猪肉的艰辛。说着说着,竟泪如雨下。

如今,每当临近秋天,我对父亲的思念总会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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