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巷鳞爪拾趣
■周昱麟
抗战胜利，光复后，桂林城一片残垣断壁。那年，就在漓江西岸边的盐街老屋瓦砾场上，我家重起炉灶。
解放后两年，我在盐街出生。
1958年秋天，七岁的我就读于盐街隔壁的白龙公社福棠街小学。
那年，我盐街的老家改造成了漓江船民子弟小学，全家人便搬至隔壁街的福棠里37号居住，与江南小学仅有一墙之隔。
从盐街往西出去，经福棠街过江南巷，再从江南巷转出来便是东巷。
因从高小起就在街道上打工谋生活，才上初一我便辍学拉板车。1968年7月后，我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十七岁跟随红旗公社（原白龙公社）街道上的青年一起到恭城瑶乡插队。而此前曾在福棠街住过十年，打工奔走往来于东西巷之间十余载寒暑。长年赤足或穿草鞋走着这两条小巷子光亮的青石板，渐生出一种缱綣的情愫来。
少年时代曾胡乱写有小诗，记录消逝的青春：
少小哪知世道艰，
光阴虚度十七年。
芒鞋踏碎霜晨月，
草笠惊飞霞晚天。
啼晓晨鸡儿立志，
高悬玉兔人未眠。
往来石板街头过，
燕啭莺啼换人间。
依着王城城墙延伸的东西巷，长约一里，东巷约占了三分之二。整条街巷鲜见有名人雅士，却有个名震岭南的大画家，我的大外公沈樾。少年时我只晓得他老人家曾当过省图书馆馆长，又是省文史馆员，画的工笔仕女山水虫鱼在当地有蛮大的名头。
每年大年初三、初四，父亲便带我去给沈樾大外公拜年。每当我来到时，老人便用红纸包了一长筒的毫子———将十枚五分的硬币卷成一个纸筒，做成“封包”打赏我。嘿，那别提有多高兴了。当时才两分钱一根的冰棒，四分钱一碗的米粉。东巷街口王城正阳门洞里卖的蛐蛐，也只要一分或两分钱便可买一只漂亮的。
如果算上江南巷，那便还有个名人，就是曾任过桂林市副市长的魏继昌老先生。魏老住在江南巷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里，院内草木葱茏，灰墙黛瓦，有铁门。每天早上，他出门上班，便用一根指头粗的铁拐棍，把青石板戳得“笃笃笃”地响。他的坐驾，一辆绿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东巷口正阳门边的路上，车头有只电镀的小鹿。因汽车开不进巷子，魏老只得走路出来。那时，我只是从街道墙上张贴的布告上，见落有“副市长魏继昌”的大名，方知晓他是这城里的大官。
如今重建的东西巷，高楼广厦，早已将江南巷、福棠街连接包容为一体了，故魏老先生当然可以代表这老巷子的传统文化和荣光。
逝去的岁月如漓江的流水，带走了城市尘埃和烟云。但有些光阴却烙在我们这一辈人脑海中，总也抹不去。
记忆最深的是，我读小学及在街上做工那些年，大清早，福棠里、江南街、东西巷，各个人家为装满自家的水缸，都要出门去挑水。那时一个巷子口才装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平时还要用木箱套起来上一把小锁。早上有专人开锁，收水牌———一个小竹片，凡买水一担，交一分钱。
东西巷各有一两口井，各巷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东巷13号的水井颇为闹热。从巷子左侧，一个脱了顶的老拱门进去，里面住了20来户人家。有一口约半米高，六七米深的老井。上面有个铁皮盖子，上了锁，日常有个周老伯专门管开锁。因年久日深，井口、井壁给打水的绳子磨出许多道寸许深的痕印来。井水清洌甘甜，俯身可见井底的鹅卵石，人们打水上来便双手捧着喝。直至“文革”时，井水仍可直接饮用。此外，平时人们还常拿来泡凉粉。夏日里学生娃放了学，贪图凉快的，便用桶打了水来冲凉。一桶水从头浇下脚来，周身异常舒服。到了“文革”后期，武斗过了，巷子里的人家开始安装水表，用上了自来水。
由13号再往里面走是仁寿巷，之后往右转出来是正阳路。路边有解东路鸿庆隆糕点厂的一间仓库。旧时，临近中秋节，几条巷子（连江南巷和福棠巷）的人家，晚饭后都拿一把大剪子，在高大的黑色风火墙下，夹瓜子仁。那是给糕点厂做五仁月饼备的料。瓜子仁夹在一个方形铁皮饼干盒里面，满了就盖好交到糕点厂去。明亮的路灯下，男女老少边夹瓜子边聊天说笑，小孩子还多少可以挣点学费，其乐融融。当年鸿庆隆糕点厂的五仁月饼，香软柔韧，全市极有名。
还有个活，也有不少人家做，便是给桂林火柴厂糊火柴盒：各人在自己家中铺放一块大木板，把一摞摞纸片铺排在大木板上，小锅盛着煮好的面糊糊，拿一把小刷子刷在纸片上，滚一个圈便粘糊起来。再用大圆簸箕盛了糊好火柴盒，放在通风处晾干。手脚快的娃儿妹子一天能糊上几百只，这可又是补贴家用的好法子。
桂林历史文化古城，素来注重教育。仅一个东西巷，东头有公社办的江南小学，漓江船民子弟小学；西巷也有公社办的白龙小学，场地因陋就简，巷子口就是学校的操场。转出来到大街上，又有公办的中华路小学和解东路小学。
百年东西巷，光阴弹指间。
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山城风物多变幻。
时下恰逢两条老巷子改造工程甫就，吾人谨撷取一鳞半爪旧事轶闻，追古抚今，聊为小记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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