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红粱(外一篇)

皖北晨刊 2020-10-23 17:42 大字

周晓枫

小时候对高粱的印象,是糖。混合着淀粉和糖浆的高粱饴,软糯、弹韧、清甜。它和大虾酥一样,都用明黄色的糖纸包裹,用喜庆的红色标识。告别童年的标志之一,是戒糖。好多年没有吃过那种饴糖了,高粱很少在生活中出现。某年在餐厅,看到菜肴配方里有这个名字:蜀黍。我开始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这就是高粱的别称。

2018年的夏天,在四川泸州,我看到漫无际涯的高粱。对我这种五谷不分的人来说,远看没有结穗的高粱,又像芦苇又像甘蔗;直到它结出红褐色、花椒状的籽实,我才绝不会混淆。高粱,像燃烧燎烈的火把,像夏天滚烫的钨丝。这些生长在北纬28度的庄稼,是用来酿酒的糯红高粱。

我平常滴酒不沾。只是偶尔失眠,百方无解,喝一口红酒——也就眼药水瓶那样的量,我就能很快不省人事。我开玩笑说,幸亏房屋面积小,要不然,在厨房里喝酒,走不到卧室的床边。血管里有酒流淌的人才能写诗,酒里裹挟着自由,汹涌向前,最后涓滴汇入内心的大海。像我这种,素来不饮者,只能写点老老实实的散文,我缺乏自我麻醉、自我放纵、自我解放的本事。

但来泸州收割高粱,我兴致盎然。镰刀的柄尺长,刃是弦月形的。我一一割断茎秆,我握住的籽穗越来越丰盈沉实。在这块最适合制造蒸馏酒的中国版图上,雨水和汗水滴落,天上的阳光和眼睛里的希望之光闪烁,我们才有这样红色的丰收。江河天成,生生不息;夏收高粱,春酿美酒——所以我们此时收割,是对未来的准备。经过泥窖发酵,经过酒洞洞藏,这些高粱将成为年轻的酒,成为老熟的琼浆。

高粱发酵,是在古老的泥池泥窖里。窖泥取自长江回水弯的五渡溪,那里的泥质黏性强。工艺古老,工具也古老:云盘架、云甑、石缸、冰桶和牛尾巴,它们每年出酒数次。老窖酿造历史距今四百多年,这些器物,这些窖池,经过数千次使用,它们上面叠印着无数劳动者秘密的指纹。

酒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金,是收割高粱的镰刀,是翻动酒糟的铁锹;木,是高粱的植物属性,是烧煮的柴;水,酿酒的泉;火,是烧起的焰;土,是发酵的泥池泥窖,是蒸煮的云甑和藏储的陶坛。五行聚汇,这是最美妙的化学。其实,茶也是这样,炊饮都是这样。但酒,似乎融汇更多。酒看起来澄澈清透,它汇聚五色:来自高粱籽的红、高粱叶的绿、高粱秆的黄、来自泉水的水晶白、来自窖泥的炭黑。它汇聚五味,既有甜和辣,也有微量且必要的苦和涩,缭绕其间是沉实的香气。

悲欢交集的酒啊,放着是凉的,喝下是热的……把丰富的一切压进酒浆,素不饮酒的我喝下半杯,喉头和胸腔万马奔腾。我明白了,酒就是内心的洪水。童话里有神仙水,现实中有酒,喝下去可身经百战或百变。有人平常寡言,三杯过后,酒力拆除了自设的樊篱,大开户牖,风月入怀,似乎所有相遇的都是亲人。酒,无论甘澈还是绵甜,无论清雅还是凛冽,只要斟杯在手,都可以邀约朋友,或对月独酌、无畏孤独。对善饮者来说,酒是一种日常而美好的梦游。如果说一枕黄粱,是梦醒时分破灭了的浪漫主义;那么一醉红粱,就是微醺时刻魔幻的现实主义。

血粒般的高粱,血性般的高粱酒……高粱,既是粮食也是酒;就像文字,既是灵魂的粮食,也是情感的酒浆。其实酿酒与写作的过程,诸多相似。多余的粮食才能酿酒,酒,服务于精神的享乐。在履历与汇报之外,多过基础功用之外的文字表达,才能构成文学。从高粱上打下穗实,酿酒最初取自朴素的粮食;从日常生活中有所发现,写作的灵感潜伏在看似平淡的柴米油盐与春夏秋冬。一进入老窖的藏酒洞,浸透空气的沉着酒香,让人不饮自醉。酒坛器形巨大,每坛盛纳的酒液都有2000斤,而这样的巨坛,竟在洞中绵延七公里之远。洞壁和坛体都布满益生的菌团,使这里像是神秘而潮湿的肠道系统,这是酿造的必经过程;就像写作者曾把素材储存在沉默而幽暗的内心,让它们默默酝酿与成长。气候和储存条件,都影响酒的口味和品质;就像即使相同的题材,因为写作者不同的性格、经历和处理,会形成迥异的作品风格。我们每个人都在国窖1573的实验室里,用基础酒和调味酒,尝试调制自己偏爱的美酒配方。观察量杯,晃动摇瓶,注射针剂,就此产生千变万化。调制的酒体澄澈,无悬浮和沉淀,在看似透明里,却已蕴藏粮香、窖香、沉香以及难以言说的万物。我们在文学世界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寻找恰切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搭配合适的主语、谓语和宾语,调整偏正结构、动宾结构和联合结构,安排人物、事件、场景和意义,让作品变得新颖、丰富、奇妙甚至复杂,产生意犹未尽的回味。

一瓶酒要经过历练,如同一个人要经过考验。高粱上演着变形记,脱去表层皮壳,经过锤炼、磨砺、蒸煮、幽闭和点睛般的调校,它们从饱满的谷物,变成迷人的酒液。这是象征和隐喻。也许每个人都是一棵岁月里的庄稼,酝酿生命为酒,辛辣而芬芳。让我们能够记忆自己的源头:高粱般的朴素生长;让我们能够创造自己的远方:酒般的丰富韵味……让我们永不丧失,蕴藏其中,那克制或释放的激情。

酿甜

如果征集答案:最想去国内哪里旅行?十有八九,说想去云南。云南太丰富多彩,太不平庸,你才能得到这样平凡得近乎平庸的答案。我去过云南很多次,去过很多地方,但每每都感觉它像蜜月中的新娘……纯洁无辜,又风情万种。

此行目的地是曲靖。行车,一路的山。有时晴朗,天空浩荡;有时云涌,高处的云掩映着低处的云。有时光线并不明朗,尤其临近暮色,两侧是介于墨绿与黛黑的山影;依然有珠灰色的云沉降下来,峰岭之间,云缕不绝。

涌云之下,层峦之间,生命丰富。孔雀的美仿若幻觉,大象的品德有如寓言,蝴蝶的魔术、长臂猿的绝技……这里的动物,接近神迹。云南的植物,一定被神的嘴唇秘密吻过,它们才能繁茂至此,才能铺开这样辽阔而恍惚的梦境。

云南的茶有名,以普洱为最。那么粗朴而凝重的茶色,深琥珀般古老的时间,就这样涓滴入口,缭绕在心。我到了曲靖的沾益,最早《山海经》里曾提及温水,这里在1985年被水利专家确认为珠江源。我喝着用珠江的源头之水泡制的普洱茶……谁都无法溯游,回到自己生命的源头,但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记忆的江河。

云南的菌有名,奇怪的样子和味道。菌,很像介乎肉蔬之间的食材。有的艳异如花,有的朴素如泥,还有的表面滑腻,菌盖上有层薄薄的黏液,手感像是什么动物的内脏。有的平滑如伞,有的菌褶如书册,有的布满微雕般的蜂巢气孔,像活着的珊瑚。雨后多了许多采菌人,我深入林间,亦有所发现。我发现的蘑菇颜色暗淡,隐约几根像是松针的短梗,不仅散在菌盖表面,也镶嵌在牛粪色的菌褶之间。蘑菇湿冷,初闻起来没有什么味道;闻得久了,才有树根或者湿泥的味道。这个季节,正是曲靖野生菌上市的时候,让我大快朵颐。

云南的花有名。本来要攀登曲靖的马雄山,目的是探访珠江源,我却忍不住,不停记录那些册间植物的名字:长叶女贞、大花卫矛、粉叶小檗、火绒草、高原露珠草、喜冬草、野鸦椿、苦葛、珍珠荚莲。科学家在这里发现了杜鹃的新品种,就命名为“马雄杜鹃”。杜鹃开放,有大年小年之说。假设某年是小年,可能恰恰因为上个年份的“怒放”——杜鹃开得太汹涌,太绝望,因而耗尽根系里储存的力气。我来的季节不对,杜鹃灌丛,只剩墨色的裸枝;但我知道,花朵层出不穷的焰火正酝酿喷薄,就在不动声色的沉默里。

想到花,就想到花的媒人:蜜蜂。在曲靖的罗平旧屋基乡,我参观“一窝蜂”计划的养殖基地。我听到段子,说某人在此地有五十多块土地,有一天,突然发现其中两块土地不见了。左找右找,终于失而复得,原来斗笠和蓑衣各盖着一块土地。虽是夸张的形容,但旧屋基乡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土地资源的确非常有限。不过,正由于地理条件的封闭,锥状山体林立,这里人迹罕至,既没有工业也没有农业,自然生态未被破坏,有的是覆盖山体的植被和花朵——更适合养蜂,比种庄稼更环保。

我记忆中的放蜂人,总是追逐着春天和花期,似乎是以最美好的方式流浪着。事实上,这种浪漫实现起来非常辛苦,养蜂人并不轻松,就像他们的蜜蜂一样勤劳得近乎疲劳——一只蜜蜂每天要造访几千朵花,一个养蜂人每年要辗转数千公里。他们漂泊,睡在露天帐篷里,冷暖自知,风雨兼程;他们不断搬运沉重的蜂箱,寻找新的安置点;蜜蜂嗡嗡作响,而他们是沉默而孤独的。可我在罗平看到的,恰恰相反。养蜂,把外出的打工者吸引回来,让他们不必在异乡颠沛流离,就在家乡,就在故土,就在亲人旁边,开始安居乐业的劳动。这里出品的叫“那色土蜜”,那色是彝语里彝族人的意思;土蜜,指是中华蜂的土蜂蜜。蜂箱不是我常见的简陋板条箱,这里的蜂箱设计精致,有斜顶和苫草,蜜蜂像是从棚户搬进别墅。蜜蜂也不必远行,花太多了,这里有简直能淹死蜜蜂的花海;它们的小翅膀轻轻振动,就能抵达那些人类难以抵达的陡峭山体,那是理想的蜜源地。

万绿之宗的云南,这里的空气是甜的,水是甜的,花是甜的……蜜蜂把它们酿在一起。蜂蜜清热解毒,清火润燥……那种甜,安慰舌尖和心尖。

我很喜欢蜜蜂。它们在花朵上工作。它们用舞蹈的方式交流。它们的蜂巢充满建筑学的美感。它们是情商出色的社会学家。它们是佩剑的小武士,不畏死亡地为了个人荣誉与集体安危而战。它们是这个世界上伟大的媒人,每天都在缔结花朵的婚姻,让植物拥有果实的未来与新生。在曲靖罗平,蜜蜂不仅是花的媒人,也是人的。“一窝蜂”计划,采用与众不同的认养模式。认养者可享受蜂群一整年酿造生态蜜,每年不低于12公斤的产量,包括提供现场割蜜的体验和食宿。并且,每窝蜂后面对应着养蜂的贫困家庭,这样认养者不仅收获蜂蜜,也帮助了蜂农,所以说“认养一窝蜂,甜蜜两家人”。蜂农疼惜蜜蜂,说蜜蜂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蜂王和幼蜂;他们割蜜的时候只取一半,要给蜜蜂留下充足的食物。他们感恩蜜蜂,感恩这些甜蜜的小奴隶和袖珍的小媒人。

据说,自然、成熟而优质的蜂蜜几乎不会变质。不是一年,不是两年,是几百年,几千年也不会变质。例证是1913年美国考古学家在埃及金字塔,发现了一坛距今3300多年依然没有变质的蜂蜜。这样的蜂蜜,简直像是液体的琥珀,无比稳定,经得起古老而漫长的岁月。我在曲靖,一边用荞饼沾着那色土蜜,享受午后时光,一边想着那些关于蜜蜂的传奇。人们总是在习以为常中有所忽略,蜜滴的浅金色真美……或许奇迹,有时来自某种熟视无睹的光芒。

周晓枫,1969年6月生于北京,做过20多年文学编辑,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收藏——时间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童话作品《小翅膀》和《星鱼》,获中国好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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