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页翻不过去的书
我的家乡瓦石沟是一个只有二百余口人的小村庄,一个在县乡地图上很不起眼的地方。这里有翁蓊郁郁的林木和坑洼不平的山地。从白龙江走岔路的风也会在这里驻足。它呜咽盘旋,撼动每一棵忘我生长的树木,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风走后,村里红红的石榴花撒满一地,蜜蜂把自己羸弱的身子贴在避风的石壁,风过后还傻了一般迟迟不愿起身,甚至连女人们在田间打苦蕨菜的足迹也被风抚平了。
每个清晨,母亲都在鸡鸣声中最早起床,在自家的火垅里生火,用金黄的麦秸秆燃起一簇簇跳动的火苗,把瓦蓝色的炊烟从黎黑的窗棂放飞,在忙碌而琐碎的日子里铺开真实的生活。
实际上,我对村庄的热爱在很大程度上缘自我对母亲的热爱。这个把自己的一生心甘情愿安放在村庄的女人——我的母亲,将小小的我用粗布条捆在背上,在村子下面一块叫做梨树坪却没有一棵梨树的地里锄草。 她俯身锄草的动作使我很难受,于是,我的哭声便没有遮拦地起来了。听到我的哭声,母亲像无意间踩倒了玉米苗一样,心里一颠一颤的。最后还是把我从身上卸下来放在地头的柿树下,让我一个去玩,她则继续她的劳作。直到某一时刻,我对自己的各种玩法已经玩得无趣味了,就扭头看母亲,只见她额头上大颗大颗滚落的汗珠和已湿透的后背,我竟不知原由地,傻了般地再次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我家还养着一头牛,一头个子很高,却瘦得皮包骨头的牛。母亲对这头牛很看重,每天都要极仔细地给它拌草料。拌草料的时候,母亲边撒麸皮边喷水,我则站在母亲身旁渴望自己能早日长大,能够像母亲一样给牛拌草料。
牛最终没能等到我给它拌草料便被舅舅卖掉了。母亲眼泪汪汪地看着牛被人牵走,之后的几天她吃不下饭,为了这件事情,母亲哭了很久。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书,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要去外地读书,母亲便在上学前几天替我收拾好行李。由于我家离公路还有十余里山路,所以天不见亮就得起身到沿河的公路边搭车。而每次搭车,都是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喊醒,等我洗脸、吃早点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把大大的行李包背在背上。我要背行李,她不让,如是几次,她急了,话也不说就在前边走了,我只好拎个小包跟在后面。
山风很紧,我和母亲一前一后从高咀的陡峭山路往下走,远远地可以看见吊虎崖人家稀稀疏疏的灯火。虽然此时母亲和我都是满脸汗水,但母亲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惫,相反,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的光芒。我知道,那是一个二百余口人的小村庄里一个母亲的骄傲和荣誉,她为此心甘情愿地将儿子送到村庄之外很远的地方。
这些年,我从一个唤作瓦石沟的小山村出发,带着母亲的素朴、隐忍和良善,漂泊在成县、兰州和阿克苏之间,并领到乡亲们非要下苦力气才换回的一叠钞票。 如今,母亲老了,她犹如老屋檐头的燕子,时时惦念着她四处漂泊的儿子,只是她渐渐佝偻的身子和额角日显分明的皱纹,确是为我幸福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想念母亲,想念从前。
母亲是托我走出大山的脚步,母亲是我用尽一生也翻不过去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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