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萨玛的灯
□杨仕芳
编者：
从今天起，晚报副刊版面推出柳州市作家杨仕芳的中篇小说《阿萨玛的灯》。杨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第十九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在《民族文学》《山花》《花城》等杂志发表1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得2007、2008、2009、2018年《广西文学》奖、2011年第四届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2016《民族文学》年度文学奖、2019年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柳州市第十三批拔尖人才，著有《白天黑夜》等5部小说集。
我们村坐落在湘桂交界的深山里，站在村庄背后的山梁上眺望，往南是广西，往北是湖南，往西甚至还隐约望见贵州地界。村里没通公路，长满青苔的小路在山村里爬行，是村庄接连外界的通道，无论去向广西还是湖南都十分不便，来往客人自然不多。村庄里住着三百来户人家，分七家姓氏，相互通婚，村里人不是朋友便是亲戚，彼此认识，知根知底，谁家整出点什么动静，不出半天就会传进全村人的耳朵。没人愿意出丑，出丑事小，遗臭万年谁都不愿，因此村里人办事多会三思后行，村里也落得安宁而和谐，连邻里间的争吵都成为稀罕事。最会吵架的奶彩理成了村里的名人，她是村里嘴巴最毒辣的女人，从不吃亏，没人敢招惹她，无论她跟谁吵，准把对方骂得连祖宗十八代都想爬出坟来。人们说如果她去参加骂人比赛，一定能得冠军。
爷爷和她吵了一架，起因是我在山上放牛，因贪玩忘了看管牛，让牛跑到她家田间啃掉百余棵禾苗。她知晓后怒气冲冲地从村里奔来，像一团棉絮被风卷到田埂上，怒目圆瞪，脸色阴郁，如同头顶布满乌云的天空。她看着自家禾苗被糟蹋，甩着双手在田埂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把脚下晒干的泥土踩得滋滋作响。我惶恐地把牛往河里赶，牛不知自己闯了祸，极不情意地往前挪步，我不得不使尽全力抽打它。它被手指粗的木条抽疼了就扭回头，眼里尽是不满和无辜，粘着泥土的粗大尾巴在背上甩来甩去，驱赶栖落在那里的蚊蝇，嘴里还在慢慢悠悠地咀嚼着，偶尔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舔着嘴唇。她眼里的凶光向我刺来，几乎把我的躯体洞穿。你这个哑巴，嘴巴不会说话，你眼睛也不会看吗？瞎了还是怎么着？没看到你家的牛吃掉禾苗吗？我顿时扎在路旁，脚下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双膝微微发颤，不知她要把我怎么样。天空越来越阴沉，她的脸也越来越阴沉。河对岸有几个人往村里赶，想在大雨到来之前回到屋里，他们听到奶彩理的诅咒，边赶边往河这边望来，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结果没人停下来替我说话。我心里不由更加害怕，双膝也颤得更厉害，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黄牛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走到一块岩石旁，用背部往石块上搓，止痒。爷爷出现在视线里，风吹乱他的头发，从村庄里急匆匆赶来，我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即刻垂下脑袋，装作系鞋带躲过她的目光。爷爷满脸歉意地跑来，她骂得更加起劲，连牛都停止了搓痒，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
奶彩理，骂也骂了，就消消气，禾苗呢，我明天来补，孩子还小就不要再吓着他了。爷爷小声地说。现在补的禾苗能一样吗？都是你给惯的，做了坏事还不让人说了，你想让他长大也变成你一样的人？爷爷说说事就说事，不要说这些。爷爷说着还瞟了我一眼，眼里隐含一丝慌张。那好，就说这事，补上禾苗，再赔两百。爷爷赔着笑脸说你看要下雨了，回去再商量，好吧？该赔多少就多少，不会少给你的。不行，就得现在说清，我信不过你。这么说就不好了，就不讲理了，再者说了这几棵禾苗也不值两百吧，这和抢有什么区别嘛。
哎哟，你毁人家庄稼还有理了，就知道你这样的人会耍奸，你连牢都敢坐还有什么事不敢干？这是个秘密，我第一次听到，转过脸看着爷爷，他收住脸上的笑露，眼角泛上一丝幽暗，看不透，如同眼前的山谷。奶彩理的声音更大了，过路人纷纷往这边望来，始终没人停住脚步，边赶路边说，快回啦，快回啦，天要下雨啦。爷爷举手跟人们打招呼。你别装无辜了，告诉你两百少一分都不行！爷爷不说话，怔怔地盯着她，眼里露出愠色。你以为我怕你？你以为村里人不知道？这个哑巴就是你和不要脸的女人生下的野种！天啊，她骂我是野种！我又转脸看向爷爷，向他求救，他没接住我的目光，也没有反驳她的话，沉默了少许，突然张着大嘴哈哈笑起来。难道，我是野种！心间忽地出现好几把小刀，不管不顾地割着，蛀骨的疼痛钻入全身每个毛孔。与其说奶彩理伤害了我，倒不如说爷爷的态度让我忧伤。我多么想站在比她高的丘地上跟她唇枪舌剑一番，可惜我不会说话。爷爷没注意我的心绪，也不理会奶彩理，迈着坚毅的步子走到河边，把牛赶上岸往村庄走去。我看到他眼角挂着似是而非的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双脚却已追了上去。奶彩理还想骂，大雨从山那边涌来，她抱着脑袋奔过田埂，抛下一只慌里慌张的肥硕的背影。爷爷不急不躁，我也不敢奔跑，雨来了，很快就把我们淋成落汤鸡，爷爷的步子依旧没乱，我只好努力保持队形。在屋檐下躲雨的人们都怪怪地看着我们，爷爷的脚步在人们的注视下迈得更加坚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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