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幻里的妈妈 高军
一
我手臂长疮,肿起来,医生说是骨癌晚期,只能活3个多月了。我仿若掉进了冰窟窿,充满了恐惧,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此刻,病痛发作,身上仿若被千万个马蜂蜇咬,我翻滚咆哮着。母亲捧着鲜花进来,目光慈祥,她俯下身来,在我脸颊轻轻一吻,母亲醇厚、炽热的吻,像闪电、像急流、像春雨,瞬间传遍全身,每个细胞都得到了滋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当我呼唤她的时候,母亲飘然离去……我在惆怅中醒来,妻仍在玩手游。我看了下时间,凌晨2点多,我没了睡意,起床,到客厅,点上支烟,记下一些文字。
母亲离世快9年了,感觉母亲从未离开,仍生活在我身边,她可能在某个未曾发现的维度空间,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我。
在这个人类与新冠肺炎疫情决战的夜晚,母亲进入了我的梦乡。梦与现实,酿成了记忆,我也不知道哪是梦,哪是现实。在潜意识里,每当我迷茫、困顿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妈妈走了,生命中的情感守护也走了,内心不踏实,感觉如断线的风筝,很是孤单,总希望能有份心灵庇护。
这个春天,全球疫情暴发,死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人们都在思索生存的问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我梦见自己得了绝症,濒临死亡也是正常的。母子连心,在另一个空间,母亲可能也知道我在梦中遭受了痛苦,来慰藉我。母子的情感,是超越时空的。
可能托梦,也是人与亡故亲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只不过,目前人类没有发现而已。母亲过世后,我时不时会梦见她,记忆中,最早梦见母亲,是在母亲过世的那个晚上。
那是2011年秋夜,结肠癌晚期,经过3个月化疗,经受莫大痛苦的母亲,已走到了人生尽头。一个人的痛苦,莫过于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会随时离世。母亲过世前的那段时间,很清醒,对后事,对每个亲人都一一做了交代。最后那几日,母亲说胡话,神智不清醒,我知道母亲危在旦夕了,处理后事要花些时间,我想先回单位,赶紧把近期上报政府常务会的文件整理好。
我向妈妈告别,说去来宾处理点工作,明天就回来陪您。
妈妈还有些意识,朝我点了点头,她睁开眼,深情地望着我。我们母子俩的目光定格在那个涂满阳光的早晨。
我忙完工作,已是晚上11点了,就回宿舍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回去。我刚入睡,母亲微笑着向我走来,没有言语,身影一掠而过,像是向我做最后的告别。
电话响了,正在陪护的表妹电话我说,姑妈快不行了。
我想起刚才的梦境,一定是母亲让我回去做最后的告别,我一点也不能耽搁了,赶紧驱车回去。
二
那个秋风萧瑟的凌晨,永远镌刻在我记忆里。
我在赶回柳州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路上。妈妈在即将走向另一个世界,为与儿子告别,气若游丝,也许死神正蹲在门口,野蛮地催促她上路。
母与子,我们俩都在路上,为见一面努力着。
我紧踩油门在桂海高速路上飞驰。秋风铿锵,刮起两边的树林沙沙作响,漆黑的穹顶之下,秋风卷起地上的沙石敲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叮当响切,风浪奔腾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车灯直射过去,隔离栏的小树显得魑魅可畏。我想死神一定在这个时候潜入了人间。自从到来宾工作以后,这条路我走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像那晚让我恐怖。那一刻,母亲的灵魂一定和我在一起,在寂寥的天幕下,母亲的画面,一帧帧呈现出来,伴我一路回来。
2011年6月,妈妈去医院检查,确诊为结肠癌晚期。结肠癌若是早期,通过手术是可以根除的,然而,发现得太晚,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年,母亲刚过60岁。当父亲告诉我这个噩耗的时候,我还在外地出差。
在我们的印象中,妈妈身体一直很好,家族里,谁有病,都是她去张罗,就连表姐要动手术,都是母亲叫她从湖南过来,联系好医院,为她炖汤送饭。
照顾我们这一家族,大到小叔家买房子,堂姐表妹的婚事,为死去的堂弟一家找房子安居,小到夫妻间的家长里短,母亲无不操心。在我们这一族人的眼里,母亲是我们的最后屏障,也是所有矛盾的调解员。一大家子人,不管创业、上学、就医,有困难都会找母亲。外婆有什么病痛,小婶娘长期生病,她都记挂在心上,早早备有药,电话催促去看病。在我们的印象中,母亲是铁打的,坚强的,身体棒棒的。
然而,她心中装满了我们,唯独没有她自己。
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母亲会生病,母亲很长时间,肠胃不好,拉肚子,实际就是结肠病变的前症。她牙不好,脱了许多,她瘦小的身体很虚弱,对这一切,我们都视而不见。
特别作为儿子的我,很少陪妈妈去医院,很少关心她的身体。
我总是忙工作,忙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忙经营自己的朋友圈。有时间、放假,就去外面旅游,陪妈妈很少,总觉得母亲还年轻,尽孝的机会很多。我的粗心大意,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母亲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期,我也是百身莫赎,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人世间的痛苦,无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尽管在妈妈生病住院期间,我尽可能陪在她身边,但一切都晚了。
在来宾工作这些年,来回在两个城市奔跑,两头都顾不上,最对不起的,就是亲人。
当我来到病床前,妈妈已到了弥留之际,睁不开眼了,只余下最后一口气。我伏在妈妈面前,拉着她冰凉的手,感觉她的手心略微颤了一下,一股电流传遍我全身。妹妹放着佛音。妈妈在安详中走了,肉身是痛苦的,但愿灵魂是自由的。
在秋天的那个凌晨,灯半昏,月半明,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我变成了没妈的儿子,对妈妈的思念,只能通过回忆,只能在梦里见见妈妈了。
三
人这一生,有两样东西是母亲给的,一是肉体,二是灵魂。母亲的品德,最终决定孩子的走向。就我而言,母亲是一条河,我只不过是一条在母亲河里自在逍遥的鱼儿,尽管母亲不在世了,但母亲河依旧清澈充盈,湛蓝透彻,足够滋养我一生。
母亲1950年出生在湘西一个小山村,婚后不到三个月,父亲就去部队了。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在湖南老家务农。1984年,我们一家随军到了柳州,母亲在柳州铁路局一家集体工厂做工人,直至退休。
母亲的履历很简单,没做过什么大事,但和普天下传统女性一样,母亲慷慨厚度,克己利人,为女孝,为妻贤,为母慈,爱岗敬业,诚信友善,有口皆碑。母亲的伟大之处,在于凡是和她接触的人,无不说她好;凡她经手的工作,从未出过差错。她总是以一颗博爱的心去润泽别人,彰显了人间大爱。
母亲从小心灵手巧,那时的农村还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鞋子、衣服都要自己做。母亲从小自学做鞋,为了纳鞋底,没有顶针,她就用树皮绕在手指上,中了魔一样刻苦钻研。不久,妈妈就学会了一手好针线,做鞋,裁衣服,织毛衣,她几乎无师自通。去城里一圈,回到村里,就能织出时尚的毛衣。一到冬天,村里姑娘、小媳妇们就聚在我家里切磋技艺,妈妈的手艺,在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经常有人到家里来,向妈妈请教。我们全家搬到城里以后,只能依靠父亲每月98元的工资度日,很是艰苦。妈妈就去建筑工地打零工,买了台缝纫机,在家里做衣服赚钱,从而使全家过上稍微体面的生活。
在母亲潜移默化下,从小我就明白,一个人要有本事,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安身立命。
我从小不太会做农活,砍柴、挑担什么的,都不太懂,就是爬树、游水、摸鱼之类,也不太行,常常被小伙伴们笑话。有一次,我又被笑话横着挑担子像乌龟。
恰好妈妈看见了,接下我的担子,又把几个小伙伴叫来说,我们都坐下来,军宝,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好吗?妈妈微笑着对我说。
讲故事,我最在行了,我说了一个普希金的童话故事,《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我把老太婆的贪婪,小金鱼的可爱,加入自己的创作,说得绘声绘色。小伙伴们听得津有味。
妈妈拍着手说,军宝讲得好吧?
好,小伙伴齐声说。你们会讲吗?不会。
“挑担子,军宝不如你们,但讲故事,你们不如军宝,你们可以多帮助他做些农活,让军宝为你们讲故事,可以吗?”
这情景虽然过去几十年,我仍历历在目。那一刻,我找了自信和奋斗的方向。我想,我之所以爱好读书写字,学习成绩尚可,和妈妈的鼓励和言传身教分不开。
母亲对工作极负责任,她虽是个普通工人,但技术精湛,带了很多徒弟,是单位的岗位能手。尽管工厂离家很远,骑车要半个多小时,但她二十多年如一日,从来没有迟到早退,没有请过一次事病假,不管风雨再大,妈妈总是提前到厂里。母亲把工厂当做家一样,1996年,柳州涨大水,母亲在工厂奋战了五天五夜,抗洪抢险……
母亲心地善良,想别人所想,从不占别人便宜,敬老爱幼,总是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别人。村子里的老人家,一提起母亲,无不哽咽,竖起大拇指。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妈妈下班回来,路过柳州火车南站天桥,看到一群人横七竖八躺着,且面熟。她停下自行车去看看,原来是湖南老家隔壁村的一个农民工建筑队,被人骗了,身无分文,滞留在柳州十几天了,饥渴难耐。妈妈就把他们领回家。记得那天,妈妈煮了二十几斤面条。之后,又为他们买了火车票。对此,我颇有微词。妈妈笑着说,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碰到困难,能帮就帮一点。
像这样的故事很多,每次回到老家,或碰到母亲单位的同事,他们都要拉着我的手,声情并茂说一些。
母亲的大爱,润物细无声,给我的人生刷上了一层道德底色。我这一生都在向母亲学习,我的文化专业知识,可能比母亲多一些,但为人处世,崇德向善,我就是穷一生也达不到母亲的高度。
四
母亲离开我九年了,但每个星期,我都会与妈妈有两次心灵对话。正如母亲会时常走进我的梦境一样,九年来,我感觉自己一直被她的爱包裹着,从未走出母亲的目光。
母亲走后,按照她的意愿,长眠在月山公墓,这是母亲自己选的墓地。
有一年,我们一家去柳州红花水电站玩,刚好路过月山公墓。母亲提出停下来,她站在山岗上,眺望远方,蜿蜒的柳江河像一根飘带轻绕着月山,左侧是桂海高速公路,可以看到车辆迎面而来。母亲说,这里依山傍水,风景很好。她又指着高速公路对我说,你每个星期去来宾上班,是经过那条路吗?
我说是的。
“在这里,每一辆车都可以看见”妈妈自言自语地说,我当时也没明白她的意思。
在我陪护的一天晚上,母亲向我交代后事说,我走后,就把我葬在月山公墓。按照家乡风俗,在外过世的人都要叶落归根,尘归故里,舅舅们也多次问她的意见。她坚定地说,我就不回去了,留在柳州,我要和孩子们在一起。
过后,我去选墓地,碧水之畔的月山,松柏翠绿,青黛色的大理石墓碑,仿若执甲的士兵,站满了山岗,鸟儿啁啾而过,山空意幽,小花儿静静开,迷离的山岚,打湿了亡者的相片。我仿若闯入了另一个时空,置身于亡者小镇,和逝者对话。在阳光下,我面前飞着一只蝴蝶,我走它飞,我停,它也停了下来。我就跟着它走,最后,蝴蝶在山腰的一个位置停下。我站在那里,突然想起母亲指着高速公路方向的话来。我想母亲一定想目送我上下班,即便过世了,也要用她的精神余光照亮我的前程,所以才会选择在这里长眠。
每个星期一,我驾车去来宾上班,经过洛维大桥,我就会放慢速度,抬头眺望母亲的墓地。我想此时,母亲也会瞰视我,我们母子就在这个时空里凝神相对,心灵在一个特殊的维度里碰撞。每到周末,路过月山,我一样放慢脚步,尽量让母亲捕捉到我的身影。在这条路上,我们母子每个星期都会有心灵上的交汇,这种特殊的方式,也让母亲一直活在我的精神世界。
所以,尽管现在高铁很方便,我仍旧开车往返,我要在这条路上与母亲做交流,我要向她讲述一个星期的生活工作,我要聆听她的教诲。母亲一直教导我,要清清白白为人,要与人为善,要能吃亏,这些朴素的道理,一直是我的人生准则,一直是我的生命底色。母亲给我树立一个标杆,只要按照母亲的样子为人做事,就不会有错。所以,每次心生杂念,我就会想,这件事母亲怎么看,她会让我做吗?这样一比对,就会拒绝许多欲望,保留着内心的纯净与善良。
五
今年清明节,尽管不能到妈妈坟前扫墓,但我还是去了趟月山公墓,站在路边,隔空祭拜。回到家里,就坐在书桌前,用文字将这缕情绪记下来,继续完成这篇母子的时空对话。我想此时,我的情绪与妈妈是相通的,我的思念妈妈也能听得到。
这个清明,全球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超过了100万例,人类社会正面临着生存挑战,也给世界刷上一层悲悯的底色,作为单个生命,非常渺小,也无能为力,而情感是相通的,是超越时空与多个维度的。
此时,想起千年前苏东坡先生的诗句,“十年生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虽是东坡先生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悼念妻亡而作的,但我此时,思念妈妈,也是这样的情感。
前段时间,著名演员杜雨露老师病逝,老爷子留给世间最后的话:“宇宙这么大,我们还会遇见。”
我也有同感,人会在不同的空间生存下去,就像微生物,我们肉眼看不见,并不说明它不存在,我们看不到灵魂,并不能说明灵魂不存在。
我相信,我们母子,仍有相见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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