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们，早安
舞梁荣 摄
□黎耘
麻雀们醒得早。它们飞出黎明的巢，在小区的树梢头吱吱喳喳练声，在浅草地蹦蹦跳跳舞蹈。
总有一只不算漂亮的雀儿飞到我家阳台，缩着右脚，站在三角梅枝条上，一边叫唤，一边梳理羽毛。它有黑色的喙，浅褐色的脚爪，栗色的羽毛饰以黑色条纹，而左右脸颊各有一块黑斑，像刻意画的戏曲脸谱。它是我救助过的那只雀儿。
3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在楼下散步，发现一只跌落的麻雀。它耷拉沾血的翅，右脚骨折。也许，是被熊孩子用弹弓打伤了。我赶忙将它带回家，上药，包扎，用垫上棉絮的纸盒作它临时的窝。一星期后，小家伙伤愈，右腿却落下残疾。放归时，它飞到不远的桂花树上，朝我啁啾了好一阵，才去寻找伙伴。
打这以后，这只雀儿常在早晨飞来，似向我问安。都说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知恩明义，想不到麻雀也通达人性。只是长久以来，人们并不善待它们，并且伤害它们，才造成很深的隔阂，不然也会像广场的鸽子那样，与人亲善。说实在的，救助这只雀儿时，我是怀着“赎罪”感的。
儿时，家乡的老街多是泥墙瓦屋，或是土墙茅舍。麻雀们都在墙洞和瓦檐下筑巢。我也像那些熊孩子一样，用弹弓打麻雀，架楼梯掏雀蛋、抓幼雀，没少造孽。更有甚者，1958年“大跃进”年代，麻雀被列为“四害”之一，属当除之列。我和小伙伴们参加了一次全民总动员的“灭雀战役”。那天，街道和附近农村的人们分布街头、巷尾、果园、竹林、田垌、河畔……用鸟铳轰，用弹弓射，放鞭炮吓，擂鼓，击锣，敲打破脸盆、烂铁桶、废铁皮之类的物件。我敲打的是一只生锈无底的煤油桶。巨大的敲击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麻雀翅短，不能远飞高飞，持续飞行的耐力小。它们被宏大的声势吓得到处乱飞，东躲西藏，可哪有安身之处？许多体力透支的麻雀，纷纷坠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当然，惨遭厄运的还有别的鸟儿。那天，我捡到14只麻雀，将雀腿上交学校向上级报喜之后，油炸麻雀成了美味佳肴。第二年，乡村暴发了大面积的稻螟虫灾害，开展“全民齐动手，消灭害虫保丰收”的战役。也许，这就是“报应”……
愚昧导致的荒唐，至今仍令人感到可悲可笑。虽然后来麻雀经平反昭雪，摘掉“四害分子”的帽子，可曾几何时，仍遭遇滥施农药的戕害。人们在向往无公害绿色食品的时候，就常会想起麻雀和众多鸟儿们的功德。
而今，随着自然生态环境的好转，麻雀家族也兴旺起来了，族群不断壮大。在家乡，每到夏、秋收割稻谷时节，雀群散落在田垌或晒坪上，啄食遗落的谷粒。最有趣的是观看晒坪上的麻雀。这些小家伙十分机灵，先在较远的高处贼头贼脑地观望，随后便有几只老雀试探着飞近谷物，它们啄一口食，便晃头左右察看一下，保持高度警惕。别的麻雀觉得平安无事了，便呼啦啦飞来，举行饕餮盛宴。一旦有风吹草动，便又呼啦啦群起而飞，停在不远处，伺机重来。为驱赶麻雀，农人在晒坪四角竖起头戴破帽、身穿烂衫、手执破蒲扇或红布条的稻草人。初时倒也奏效，可麻雀们鬼精得很，小心翼翼试探几次之后，发觉稻草人不过是虚以摆设，便又继续举行“百雀宴”。这些小精灵，与人“斗智”，让人又气又好笑。
都说麻雀胆小，却也未必。我曾经目睹群雀与老母鸡“斗勇”的场面：一次，一只老母鸡与一群麻雀在晒坪争抢散落的谷粒。不知怎的，老母鸡恃强凌弱，把一只小雀叮得叽叽尖叫。麻雀们同仇敌忾，为救同伴，向老母鸡群起而攻之，啄冠，叮毛，竟然把个庞然大物吓得落荒而逃。无独有偶，多年后，我读了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麻雀》，其中有个情节：一只黄口幼雀不慎从窝里坠落，一条猎狗朝它张开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突然，一只母雀扑来，像一块石头落在猎狗面前。它扎煞起全身羽毛，嘶声厉叫，与猎狗对峙。为保护幼雀，它准备生死搏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猎狗没料到母雀有这么大的勇气，怂了，慢慢退却。如果说，群雀斗母鸡显示“仁义”的可贵，而母雀斗猎狗则彰显了“母爱”的伟大！
我还发现，麻雀生存的适应性很强。原先，它们借人类的住房筑巢，故称之“家雀”。随着农村富裕，钢筋水泥平顶楼房不断增多，墙洞、瓦檐没了，它们只好从村内移居山林，在树洞筑巢，安家落户。有的还成群结伙地“农转非”，迁居城里。柳州是个山水城市，林木绿地覆盖面很广。我居住的小区，对面不远处就是石山，林木繁茂，成了麻雀们的家园。它们喜傍人气，白天把小区当成游乐场，在这里嬉闹、觅食；夜里则回到山林中安憩。我不时在阳台和楼下的草坪上，投放些大米或饭粒饲雀。也许经我救助的那只雀儿觉得我友善，便与伙伴们每天都光临这里。而它，则与我近距离相处，成了挚友。
看着在浅草地上喧闹的雀群，看着在阳台花枝上啁啾的雀儿，我忽然想起一首《咏雀诗》：“风雨绵延年复年，旧楼朽屋多乔迁。壁间檐下筑巢住，树上草中寻趣喧。莫道沙鸿翥高远，当夸麻雀舞婵娟。觅虫除害护生态，回忆当年暗自怜。”我情不自禁地道一声：“雀儿们，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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