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就不会迷路 □明珠

柳州日报 2019-09-01 10:34 大字

花与蝶

本报记者 侯静雯摄

那年,我从上海回到柳州。飞机降落在白莲机场。陈旧的出港站里,疲惫的旅人在行李运输带旁围成一圈,没有人说一句话。

离家那年,我十六岁。六年过去了,我想,现在我又回到了原点。

在出港站的阴影里,我看到我的父母。

曾经,父亲为了让我在上海不会迷路,在我临行前偷偷塞给我一张在书报亭买的上海市地图。我接过那张巨大的地图,不忍心说,现在的人已经不再需要这种地图了,人们有手机,手机里有GPS。

当年,他们在同一个地方,目送我踏上他乡的背影;现在,我看着他们站在一起的身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等在这里。

停车场灯光昏暗,我再次看到了以“桂B”开头的熟悉的车牌。我把行李箱放进父亲那辆开了很多年的宝骏汽车。就像从前那样,父亲开车,我和母亲并排坐在后面。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我生怕他们问我任何问题,“你是不是在外面过得不好”“你都在哪里过年”。我的心怦怦直跳。

但什么也没有。

当车开进市中心的时候,我渐渐开始感到炎热。已经是南国的春天了。这让我想起我在上海第一次看到雪的情景,我突然想把这些和由此想到的一切都说出来,但我忍住了。

霓虹灯的光芒洒进车里,我听到柳江的声音。从后视镜里,我的目光和正在开车的父亲相遇。

为了缓解突如其来的尴尬,我指着路边在夜色中依旧显得姹紫嫣红的一排排树,问道:“这些花是什么,我记得以前没有它们。真漂亮。”母亲说:“这是紫荆花。你走后,柳州种了许多。现在只要在外面说起紫荆花,人们都会想到柳州。你看,你都不认识这里了。”又说,“你还会说柳州话吗?”我用柳州话回答:“当然会。你当我是哪个?”

当我望向窗外,我感受到母亲的目光趁着我没看着她的时候望着我。小时候,母亲为了从劫匪手中救下我,失去了一只眼睛。每当在黑暗中,和母亲坐在一起时,我总是偷偷闭上一只眼睛,想象着只靠一只眼睛生活的样子。每当我这么做,我总是充满愧疚。母亲究竟为此承受了多少苦难啊。

她说:“轩儿,你吃过饭了吗?我们去找一家饭店吧。”我答,我只是很想念螺蛳粉。那会儿,我们都笑了。

我们经过柳石路,路经箭盘山;穿过柳江大桥,开下河堤。我在心中一一默念着这些熟悉的街道、山、大桥、学校和商店的名字,它们大多数仍在原地。

我决定先把行李放回家。在梦中,我时常回到那幢北雀路的房子。就在那张床上,我做了年轻时所有的梦。

四月份的柳州,已经很热了。走上街头,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柳州话。这些年来,柳州发生的变化已经让我目不暇接。这类时空的变幻在某一瞬间让我感觉如梦似幻。我想,我正在重新适应着家乡的一切。

我徒步穿过人民广场,曾是人民医院的地方正在建一座云霄大厦,晚些时候,我的朋友告诉我那是步步高,据说建成开业时,会有直升机载着大明星来。又兴奋地说,万达也要开了,但还没确定地址,以后,柳州什么都会有。我的朋友A就是这样一个人,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像一个活生生的APP,无所不知的龙城小精灵,如果有什么全新的事情在柳州发生,他总是第一个知道,并且到处宣传。

经过华天世纪时,我看到新建成的柳州博物馆,以及一条条重新设计的广场通道。对面的开心汤姆已经变成了开心吧。我突然很关心我的学校,它们是否还在原地。现在,学生们的校服变成了什么样。如果有透明的时光长廊,我相信我已经和年轻时、仍穿着那套校服的我擦肩而过。那时的我在文惠路的清晨与傍晚里走着,在18路公交站的路灯下,我背着数学公式和柳宗元的诗词。如今,路两旁开满了灿烂的紫荆花,俨然粉色浪潮。我向文化大院走去。

过去,我的爷爷奶奶便住在这里。爷爷是语文老师,他独自辅导我的一个表哥,直到他考上北京大学,然后去了美国。后来,爷爷生了病,不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爷爷总是问我:“你是轩儿还是菲儿?”我的阿菲哥已经在美国成家立业,他并不像我一样每个周末都回来。我握着爷爷的手,凑近他耳边说:“我是轩。”九岁时,奶奶去世后,爷爷也相继去世。他们两人都在睡梦中前往另一个世界。我是最小的孙辈,直到我长大到一定岁数,回忆往昔种种,我才体会到他们对我的疼爱是如此特别。望着那扇如今已经属于他人的窗口,我总不免想起这些。不免想起他们慈祥、永恒,又是那么悲伤的脸庞。

我坐在一个花坛上,再次见到了我的朋友A。我们都曾是“四人帮”的成员。我们一同在文化大院长大。我拍着身上的灰尘,指着那个花坛说,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从上面摔下来,瓷砖边缘割破了我的脚,还是你跑到我家求救,现在那道疤还在呢,很大。他说,没有人不记得,当时你的哭声比鞭炮还响,整个文化大院过年的牌局都被你打断了。

我问:“你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吗?”A说,一个去了广州,一个正在南宁出差。A又责怪道,你莫讲这些,你才是那个突然音讯全无的人。

现在,我和我的这位朋友,应该算是站在同一扇门前了。我们都才二十出头,没有工作,正在寻找未来,但虚荣却让我们都对这种愁绪心照不宣。沿着中山东路,我们向五星街走去。

我的目光无法不被园林食堂、廖磊公馆、红十字会医院所吸引。人来人往,我们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呢?

春光明媚,漫步在无处不在的紫荆树的庇荫里,我说,好香啊。A说,是啊,他们会开满整个春天。

天气正好,我独自一人爬上双塔山。

一路上,有老人,有小孩,也有跟我一样的年轻人。像从前那样,我先爬上一个山头,再去往另一个。一面墙上,有一个用红色油漆写的巨大的“佛”字。在“佛”的四周,藤蔓纠缠,万物生长。

拾级而上,一片幽静。一只狗趴在一座凉亭里睡觉,几只猴子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长阶两旁,植物碧绿,石头安静。鸟儿从头顶飞过,我很快到达了山顶。

我有多久没有回到这里好好看看这座城市了呢?

蓝天白云。穿过整座城市的柳江,徐缓不惊,悠然长流。被它养育的孩子们也如同它,谦卑静默,坦荡大方。

阳光洒在城市生机勃勃的皮肤上,到处翻着亮晶晶的微光。一条条粉红缎带缠绕在河岸,就像专为春天定制的淡妆,那是开满整座城市的紫荆花。

我想,每当你爬上山顶,一览众生微小,就好像没有什么不能被原谅、来不及重新来过、无法重生的。只要有心,但凡你能想到,就能做到。微风拂过,带来沉醉感觉。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城。我们正分享同一个春天。我的心中再次充满对未来前所未有的信心。

春夏秋冬又一春——一部电影以此为名。在影片尾声,在新的春天,天地复苏,老僧人独自登高,举目望去,草木欣荣,繁花绽放。

又一年——同样是一部电影的名字。电影里,妇人熬过焦虑的冬天,当春天的阳光再次溢满窗外的花园,她的脸上重新露出久违的笑容。

在我的四月天,温暖的午后,我沿着弯塘路向市中心走去。如果时间充裕,我总是故意绕路到这里来。

在这里,如果你伸出手,春天的手就会把一朵紫荆花送给你。

前来赏花的陌生人之间微笑着问好,恋人们拍照留念,甚至连正在奔跑的孩子都把脚步放慢。落红纷纷,填满整条街。这是属于所有人的好心情。

现在,我不再是问“这是什么花”的过路人,走在柳州的街头,我不再有人在异乡的感觉。我已经重新做回一个柳州人了。如果说人间如画,我想,说的就是这里了。我总是期待着能向外地人介绍,“这可不是东京呀,也不是巴黎,这是柳州,这是我们的紫荆花。很高兴你们能来。”

看着柳州的春天,这盎然、宽容、充满希望、万物各居其位的样子,仿佛也在提醒我,要珍惜光阴。

如果你从龙城路走进青云,再沿着中山西路朝红大光桥的方向走去,你就会找到一家叫“APARTMENT”的咖啡馆。但你可要留心,因为这家咖啡馆没有招牌。如果你不是慕名而来,哪怕你每天都会经过它隔壁的金旺螺蛳粉店,你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曾在这家藏在青云老骑楼里的咖啡馆找到一份工作。

春日下午,我和APARTMENT的创始人J,从店里走出来。推开铁门,人间的喧嚣再次将我们包围。我们总是这么做,在生意淡季或忙碌的间隙,站在路边,漫无边际地聊天。

J是新加坡人,在外人看来,她消瘦、高冷,总是挂着一副没有情绪的面孔。但真实情况是,她热爱这座城市,对这里的年轻人充满信心。至于为什么她总是不说话,甚至没有笑容,跟她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了,我想,这是因为她其实对普通话真的不是那么谙熟,而且,她的脑海里总是在思考,她同时是一名独立设计师。

人与人之间总会有倾吐心肠的时候,兴致得宜之时,我们总是乐于向旁人分享心中的故事,哪怕我们说过一次又一次,哪怕记忆总会修改它的模样。

J说:“你知道吗,当时你来面试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说实话,你给我带来一种初恋的感觉。我第一时间就决定了那个人是你。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我的感觉和决定。所以隔了一段时间才通知你。”

我说:“真正有趣的是,那天下午,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我跟我一个朋友找这家店。在他口中,甚至说不上这是一家什么店,他一会儿说,这是一间设计工作室,一会儿说是一家咖啡馆,又说好像是私人电影院。那天正好是周二。你们总是每逢周二歇业。当时我们都没有工作,我们只能一家一家地寻找,用各种方式消磨时间。我们跟其他人一样,找了很久才发现这里。我看到这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全是英文,上面有一个网址。回家后,我登录这个网站,便看到你们这里招人。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如果那天不是周二,我便不会看到这块牌子,如果我没看到这块牌子,我便不会到网站里看到你们留下的信息。那么现在我会在哪里呢?”

“你从来没说过呢。”

“只是突然想起。”尔后,我问起为何她会选择这座城市,为何会开这样一家咖啡馆。无论是它的装修风格、它的产品,还是它举办的文化活动、它想要通过这些传达的生活和艺术的理念,在柳州,全都是先例。

J认真地说:“我考虑过很多地方,也实地考察过,包括成都、重庆、甚至南宁。但正如你所说的,在那些地方,我在我能做到的事上都不是第一个了,我可能带去的影响几乎为零。这并非出于钱的考量,而是我想到了我这个年龄,正是到了做这件事的时间,我该开始回馈社会了。当我来过柳州,便忘不了它,它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请原谅我的中文不那么好。之后,那种感觉便一直留在了我心里。我想我的店就应该开在这里。我决定把我的东西带来这里。这里的年轻人,需要一个真正的窗口,来看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来交流。我想,就是这里了。我想留在这里。至今,我从未怀疑过这个决定。”

我问:“为什么不把店开在商圈附近,而选择这个市井深处,背后就是菜市场的地方呢。”

J说:“这就跟我为什么不立招牌一样。因为我想吸引的是真正需要我的店的人。他们自然会找来。”

我说,她口中的这个“自然”也许还带着一层神秘的意义。于是,我指着中山西路,靠近市中心的那一头,说:“我在东台路读了六年小学,就在这条路的尽头。那时,上游的水坝还没建起来,我的小学经常被淹没,所有桌椅都漂在水面上。然后啊,上了初中,就在小学的斜对面。这一切,从东台路到中山东路,直到这里,几乎形同于我沿着一条直线从头到尾走了十多年,如今,走到了这里。我想,也许的的确确有着许多命中注定。就像人生中那些必经的‘自然’程序。”

J作为我的前辈,转而问道:“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当时我怎么回答她的呢,我是信口开河、开玩笑似地异想天开,还是认真回答了呢?如果我认真回答了那个问题,我是否充满底气,并且真的是那么想的呢?

每当重温往事,我们总是对当时的气氛记忆犹新,但所有言语都已随风而逝,我们再也无法记清每个细节,每个真正的核心。但什么才是记忆真正的核心呢。

或许,当时我正望向那条直线的另一头,我一直前进的方向,在那里,什么都无法阻挡紫荆花在每年春天盛大地绽放。遥望灿烂花海,我想,无论需不需要,我都会带着父亲给我买的过期的地图,保存好母亲的眼神,只要沿着四季的轨迹走下去,我如何还会迷路呢?

满园春色关不住。我相信,当时我和J都沉浸在整个世界的春光里,带着忘我般的陶醉,因此我们说的话也渐渐开始越来越不着边际,虚无缥缈起来了。

每当晨雾散开,紫荆又开,阳光将一切照亮,新的一天开始时,城市洋溢着动人的喧嚣,无论是迷路的孩子还是远道而来的他乡人,我想,谁都可以在此焕然新生。

一位老友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他说:“柳州仔总会回来的。我们会让这个世界大开眼界。”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

(本文获柳州市2019年“紫荆花”主题全国诗歌散文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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