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柳的告白
□卢涛
这个清晨的柳江,刚刚苏醒。
微微泛着波澜的江水,缓缓流淌。水中的涟漪,不徐不疾地荡漾着从前,以及那些深深浅浅的过往。从无到有,从远到近,从青丝到白首……
我是一棵柳,伫立在这里,千年。
我的前世,和那一个唐朝的男人有关。他叫柳宗元。
那时,这片南疆的土壤,四处蛮荒,教化不开。披着一袭风霜的他,被命运抛到了这里。他恨自己仕途不顺,遭遇不公,可是当他看到我,他深情的眼神,视如珍宝一般,仿佛在乱世中寻到了一种安然。他用双手把我一截孱弱的躯干,轻轻地放进了沿江柔软的细土里。
我慢慢地生长,慢慢地吐出细细的柳叶。我纤柔的柳丝在晨光中摆动,像一个来自长安的窈窕女子,身穿薄纱,手挽飘带,散发着大唐的万种风情向世人款款走来。
宗元在我的周围,开井取水,劝农生产,解放奴婢,兴办学堂。到了夏天的夜晚,月光的碎片透过我的枝叶,给地上投下点点斑驳的光影。释放伊始的家奴们,会把天真无邪的孩童,集中在我绿色的臂膀下,摇头晃脑地吟诵《论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清朗的童声,飞过九曲回肠的江面,传到遥远的天际。
有时,他会迎风而立,静默地站在我的身边,仔细端详我伸向江岸的树枝。青衣长衫,孤独无言。他是想念谁了吗?
有朋自远方来,宗元即是远方客。可是他并没有把自己隔离在此之外,他真的爱着这片土地,用心呵护着这里的一切,直到他病逝任上。一座城,就这样因他而闻名;他也因这座城,而流芳。
宗元爱我,是因为他也姓柳吗?
我依然记得宗元写给我的情诗:“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曾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满城翠柳绿漫漫,飘飘柳絮扬银花。打从宗元把我栽下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拥有了思人的情殇。如果可以一醉千古,一梦万年,一睡春秋,我情愿永远回到和宗元初见的那个瞬间。
地以人传人以地。
宗元,我愿穿越时空和你相依。
我是一棵柳,伫立在这里,千年。
我的今生,和那一个生在骑楼老街的女人有关。她叫柳清。
她出生在柳江边上中山西路狭长的里弄里,在锅碗瓢盆的序曲中长大,在家长里短的乐章里成熟,在烟火气息的歌谣中老去。她是千万个普通的柳州人中最普通的一个。
她,有着老一辈柳州人最朴实的倔强,不动声色,又绝不妥协。上山下乡,回城务工,下岗回家。这些历史的音符,在岁月里弹奏出婉转的音律,也深深地刻在了柳清的人生乐谱上。最穷的时候,她要往家里煮粥的大锅里,舀上三大瓢凉水,才能维持一家7口人的生计。最香的是用融化开的猪油,一滴一滴,滴在白米饭上。这能够让年幼的柳清和弟弟妹妹们忘记饥饿的痛苦。“巧得很,我下乡插队的地方叫做柳城,看来这辈子,和柳字是脱不了关系了。”她说。她在那个偏僻的村子,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她温婉的笑容,淡定的神情,我还记得。
半开半掩的圆弧窗户,老旧的木质楼梯,阳台上横七竖八的晾衣竿,还有在巷口摆摊永远“我自岿然不动”的下棋老者。最好的电影要在人民电影院看,最好的早茶要在春柳酒家喝,最好的凉茶要在刘乐仙找,最好的小家电要在面条街买。
老街的深处,藏着柳清那一代人用生命酿成的女儿红,把整个龙城熏得微醉,把我熏得满脸泪痕。
柳清爱我,也是因为她名字里有我吗?
年轻时,她常来江堤看我。有时,她是和她的知青同学在江边轻快戏水。清得见底的柳江,把所有的燥热抛在每一个夏夜的背后。有时,她是和她的工友在江边赏星观月。静谧温润的夜,给她们的悄声细语提供了温柔的背景。
成家后,她也常带着女儿来看我。有时,她把我飘落的柳叶摆成美丽的图案;有时,她让女儿把我婀娜的身姿画在画板上。
我的四季,她几乎从来没有错过:深冬的萧条,初春的翠绿,夏日的葱郁,秋天的绚烂。她把我的絮舞风暖、月明影长统统都收藏在记忆里。日子如酒,越过越醇,越过越好。时间的木轮车,就这样摇摆着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年华。
她幼稚的女儿,曾经问过她名字的由来。她缓缓地念出一句诗:“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你外公最喜欢这首诗了,所以取了其中的两个字‘柳’‘青’,又因为柳江水很清澈,所以‘青’字加了三点水。”这位母亲轻轻地拍拍她女儿的脑袋,那么柔和,那么温暖。
“外公给你取的名字里,有一个‘涛’字,也是因为你生在柳江边,知道吗?”
“哦,原来,是这样。”女孩乖巧地点点头。
我的柔絮在飞扬。我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对母女,看着母亲从年轻到年老,看着女儿从稚嫩到成熟;也看着在树下的她们,用瘦削的双肩,承担起生活的沧桑磨砺、风吹雨打。
一个秋天的傍晚,斜阳余晖散尽。我看到那个女儿,手臂上戴着黑纱,她凄然的面庞写满忧伤。站在江边的她,仿佛在代替逝去的母亲再看一眼清明澄澈的柳江水,再看一眼婆娑起舞的我。我才想起,原来那首诗还有后面两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生死交错,生有生的价值,死有死的归宿。就像我身上破败的老柳叶,终归会离开我的身体,回归土地一样。一段逆旅,一场人生,自然法则,春夏轮回。四季有四季的梦幻和更替,人也一样。
道是无晴却有晴。
柳清,我愿在梦里和你相聚。
我是一棵柳,伫立在这里,千年。
我的来生,和那一个三面环山、一江穿城的城市有关。它叫柳州。
柳馆依然在,千秋柳拂天。今天,我几乎成了这座城的象征。柳江,柳树,柳州。郁郁葱葱的河堤上,我随处可以摇曳身体。一片烟波,一色碧绿。每到人间四月,粉色的紫荆花把我包围着,又仿佛给水一样的风景挑染了浪漫的颜色。来往的车辆,涌动的人群,琳琅的店铺,炫目的灯箱,繁忙的工厂,现代红尘中的一切,因为我,而多了几分清静与自然。
我看着,那一艘缀满灯珠的游船,劈开倒映在江水中的灯彩,仿佛打开一扇童话世界的大门,一头跌进了如梦似幻的蓬莱仙境里。蟠龙双塔,半隐江岸,峰峦高岭,璀璨夺目。一座座架起的桥梁,如同飞虹卧波,连通了现实与梦境。
我在滨水大道的夕阳里,我在窑埠古镇的月色中,我在园博园的绿阡里,邂逅着一场场美好的相遇。在春风抵达的地方,留下一首首生动的诗篇。
柳州爱我,是因为我的痴情吗?
我知道,跨越千年,我依然是我。我守望着这里,如此漫长。哪怕寂寞,也不会难过。我相信,每一个我,都将会是一个故事、一段历史的见证者。
江那头,白帆点点,那是为了迎接水上狂欢节正在训练的帆船健儿们,在水里画下的青春弧线。刚刚通车的白沙大桥像恋人手指上的定情戒指,在黑夜与白昼之间诉说衷肠。
江这头,一位衣着朴实的银发老人,正在我张开的柳枝下静静垂钓。他仿佛是宗元诗中的渔翁,在严寒困苦中,独自守候。在斗转星移中,气定神闲地与江水对话,与万物对话,与时空对话。
独钓寒江雪。这是一个人的精神,更是一座城的气概。
柳州,我愿你拨开昨天的烟尘,把你自己的灵魂,大气从容地装进行囊中,自信骄傲地去体验天地亘古的博大与无垠。
我是一棵柳,伫立在这里,千年……
(本文获柳州市第十届散文大赛二等奖,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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