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 □南深
那是三十年前的阳光了。
仿佛受着矮墙上爬山虎的渴望,或者是黄泥土缝中冒出小草绿绿的光,清晨的阳光金子流水般地倾泻下来,昂贵、奢侈,又耀眼。这一方土地上,霎时就变成童话中的世界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从农场里的一间矮房里传了开来。
贫穷、饥饿、荒凉的农场,随着这一声嘹亮,又开启了一轮新生。
黑皮肤的大嫂,嘴里一阵印度语,拿着“开水票”,又去打了一壶热开水,洗出来的尿片,挂在矮房门前的铁丝上,变成一块一块的“黄色蚊帐”。
婴儿小一长大了,每天最开心的,就是趁着白色蝴蝶不经意路过家门,一路追着赶着跑去,和一群华侨宝宝一起到菜园子里捉捉虫子,摘摘野果,或者和爸爸妈妈逛逛农场的小菜市。来宾?家长是绝不给轻易去的,光是走出这第一生产队的黄泥土,就吃饱了灰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通往农场菜市的那条小路,被围了起来,当小一的冬衣脱下,穿上胶凉鞋时,新路也做好了。
被夕阳余晖蒸熏一天的沥青路,变成了一大块铺垫在地上的口香糖,粘着小一的胶凉鞋,走一走,粘一粘,抬起鞋看,又看不出什么变化。落日下的大地,仿佛一眼看不见尽头,听人说,马路的尽头是繁华的来宾县城,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2003年,小一上初中了,个头高了,扎起了长长的辫子,约了几个小伙伴,拿出偷偷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第一次坐上了2路公交车,从彩村直达市中心,她拿出绿色的一元和紫色的五角钱,庄严地投进了箱子。车子震动弄得耳朵很痒,全身也很痒,但是小一的眼睛都舍不得眨巴一下,不停地望着这边的窗外,又望望对向的窗外,感觉着上坡的陡峭和下坡的失重感:沿着这条高高低低的“口香糖路”,可否看到尽头那繁华的城市呢,听说“来宾城”才一岁呢,比她可小太多了。
走下车,一脚踏进城里的道路,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城里的孩子,一切都那么新鲜,马路不黏脚,车子、人群、水果、奶茶,像是一个奇幻的世界,仿佛什么都有。巨大的广告牌,印着小一在电视里才能见过的明星,路边的大排档,吆喝的臭豆腐小贩,一切都那么吸引着味蕾;不知不觉,黑色夜幕下垂,笼罩整个城,华灯初上,路灯下的影子忽短忽长,小一踩着同伴的影子,突然像记得什么似的,跑去电话亭,给家里的座机拨了一个电话:“妈妈,我进城玩,晚点回家哦!”
冬去春来,通往华侨菜市场的马路又重新被围了一圈,听人说,弄好之后马路就不会黏鞋了,小一等着等着,马路还没弄好,她就要去柳州读书了。读书几年,工作几年,激情奋斗几年,不可抑制开始想家了。
2008年,小一从火车站下了车,开始觉得老城区的房子好像没有那么高了,开始破旧,操着方言的人们变得有点土气,她剪了时下流行的刘海,穿着破洞的裤子,随着公交车往回家的方向,起伏的桂中大道变了样,一片一片的甘蔗地变了样,她也变了样。
重新吃起了灰尘,但是家不再是黄泥的,小一搬到了过渡房:华侨安居小区,蓝色,黄色,一幢幢像童话里的房子,这就是新的家了。爸爸妈妈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国家的补助和退休金足够每一位华侨安心过好养老生活。小区远远就传来悠扬的印尼歌曲,小一想,要不回到家乡来试试看呢。
辞去异乡的高薪工作,小一沉下心来,回到家乡工作,每天伴随朝阳出发,依偎日落归家,看天边云卷云舒,看地面道路通畅。有时回到曾经住过的那个华侨农场,原来叫做家乡的地方,已经跟随道路扩迁,变成桂中大道的车道,有些东西,虽然永远都回不去了,但依然希望改变,因为改变就会带来希望。
2018年,热烈又熟悉的阳光,照耀在三十年后的土地上,这里的土地,不再是黄色的、苍凉;当年黑色皮肤的印度阿姨,也渐渐变成了奶奶,肤色不知为何,也没有当年那般黝黑,在童话般的蓝色小区房里,她的外孙女又是一声响亮的哭啼声,不过这回,她不需要再用“开水票”了,也不必再辛苦地清洗“黄色蚊帐”做的尿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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