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侨机工群体当年一千多忠魂永留滇缅抗战公路 健在的只3人

新华每日电讯 2018-06-10 22:56 大字

李亚留老人。  “新华每日电讯”微信公众号 图

你是从昆明来的吗?

这是李亚留老先生和我说的第一句话。虽然100岁了,他依然精神矍铄、神志清明,深陷的眼睛里闪着期盼的光。

李老祖籍福建,出生在马来西亚的沙捞越,是全马最后一位南侨机工。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中国,最爱昆明,一提起便神采飞扬。

我不忍心说否,便说我是从中国来的,特地来看他。李老高兴极了,说了好几声谢谢。

没过一会儿,他又问我,你是从昆明来的吗?

听说,对很多探访者,他都执着地问:

你是从昆明来的吗?

他的青春,挥洒在昆明。

他的芳华,绽放在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烽火中。

1939年6月,年仅20岁的李亚留在古晋乘船离家,取道新加坡和越南,辗转抵达云南昆明,开始支援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他是沙捞越第一批南侨机工志愿者。“我是最年轻的。”李老自豪地说。

虽然此前从未去过中国,那个意气风发、满腔热血的少年,为日军铁蹄践踏下的祖籍国心急如焚,在南侨赈灾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的号召下,他抛家舍业、远渡重洋,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日战场。他的主要任务,是驾车运输军需和维修车辆。

像李亚留一样的南侨机工,还有3200多位。

他们是居住在东南亚各地的华人,本可以过着宁静安好、衣食无忧的生活。在中华民族抗日战争最艰辛的阶段,在前线急需专业驾驶员运输补给的时候,在祖籍国中国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来了。

抵达昆明,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军事训练后,李亚留成为了一名上士驾驶员。他的日常工作,在我看来,就是驾驶员的“地狱模式”。

脚下的路,是紧急抢通、简陋曲折的滇缅公路,路基不稳时有塌方。手中的车,是满载军火和辎重的道奇卡车,经常抛锚。一路上,要穿过蚊虫肆虐的原始森林,穿行险峻的横断山脉,横渡水流湍急的怒江和澜沧江。雪上加霜的是,为了切断这条向前线输送物资的“抗战输血管”,日本军机每天在头顶狂轰滥炸,还派出了大量间谍来搞破坏。

“我那是拿命在跑。”李老说。

他翻过车,所幸没有受重伤,从那以后他更加用心地照顾车辆,晚上经常睡在车上。有时夜里,会有狼群围住汽车,他只能用车灯和马达声吓跑它们。

有几次路被炸断了,他被困在山里风餐露宿、等待救援,还戏称自己为“山大王”。

他亲眼见到日本军机持续数小时的狂轰滥炸,最终炸毁了功果桥,他提议用浮游桶搭建浮桥,让车队顺利渡过了澜沧江。

他在柳州碰到过白崇禧将军,还从他那儿拿到了五块钱粮饷。

他识破并抓获过扮成乞丐来刺探情况的日本间谍,“哪个乞丐会有这么嫩的手。”李老得意地说。

他几乎走遍了云贵高原的每一个角落,潘家湾、畹町、保山、下关,这些地名,老人至今如数家珍。

像李亚留一样,三千多名南侨机工日夜不停地穿梭在滇缅公路上,冒着枪林弹雨和死亡威胁,为前线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资保障,同时也遭受了惨重的伤亡,有三分之一的机工牺牲在了中国,大多死于车祸、战火和疟疾。1000多公里的滇缅公路上,平均每一公里,就有一位南侨机工牺牲。他们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炎黄子孙一家人休戚与共、血浓于水的同胞情谊,为中国抗战胜利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他们,是拿命在跑。

李亚留是幸运的,他凭着过硬的驾驶技术和机警睿智,一次次化险为夷,最终平安健康地复员返乡。

有人问过李亚留,战事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去中国?

“抗战喽。”他云淡风轻地回答。似乎那些栉风沐雨、出生入死,都不值一提。返回马来西亚后,除了经常念叨昆明外,他甚至都不怎么向家人提起这段往事。

他只是简单地觉得,同为炎黄子孙,中国有难他不能不帮。中国人不能让日本鬼子欺负了去,入侵家园的强盗,再苦再难也要把他们赶走。

滇缅公路被日军炸断后,李亚留参加了中国远征军,赴缅甸、印度等地对日作战。他练过跳伞、学了航海、打过游击,他一直在战斗,直至日军投降。

当国民党政府要他留下来打内战的时候,李亚留拒绝了,他说“我是来抗日的,不打自己人。”

在我看来,他的热血、纯粹、勇敢和质朴,正是沙捞越精神和马来西亚华人的真实写照。

1947年,李亚留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家乡沙捞越,然后成家立业、结婚生子。

他车开得好,便买了一辆福山牌小型巴士,以载客为生。他把爱车命名为“昆明”,开着它走遍了沙捞越的大街小巷。在他影响下,古晋还陆续出现了“云南”号巴士和“贵州”号巴士,虽然这些车主并没有去过中国。后来,李亚留改营航运业,往返于古晋和伦乐两地,最终在伦乐的盖丁山脚下定居。他和妻子共育有七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各有所成。退休后,李亚留经常骑自行车去镇上喝茶,与好友聚会聊天。

故乡宁静安好的岁月里,李亚留从来没有忘记中国。那段在战火中恣意挥洒的青春岁月,是老人永远珍藏的回忆。有机会的话,他想再回中国走走看看。这个念头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越来越强烈。

2014年,云南方面邀请李亚留到昆明参加南侨机工抗战纪念活动,他开心极了,嚷嚷着要去。那年,他已经96岁了。家人担心他的身体,一开始不同意。老人发脾气了,“我要把房子卖了,住到昆明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回昆明。”后来他又恳求家人,“让我回昆明看一眼吧!”

2014年8月31日,在家人和好友的陪伴下,96岁的李亚留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昆明。那时距他只身赴华参加抗日战争,已经过去了75年。

重游阔别已久的翠湖、云南陆军讲武堂和潘家湾训练所的时候,老人流泪了。

时隔75年,他仍然记得是在哪栋楼受的训练,起床号在凌晨4点准时吹响,行军时会唱什么样的歌曲。兴之所至,老人还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高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和《救国军歌》,都是当年的行军歌曲。

怎能忘了昆明?怎能忘了中国?20多岁的他在枪林弹雨中运军火、打鬼子、抓间谍、参加远征军,度过了如此热血张扬、无怨无悔的青春岁月。而如今故地重游,当年的硝烟和战火早已散尽,所见之处一片繁荣祥和的新气象。我想老人的心里,一定是欣慰的。

山河已无恙,忠勇谱芳华。

2017年11月,99岁的李亚留因心肌梗塞住院了,一度进了ICU。情况很危急,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幸运的是,老人奇迹般地好转了,然后闹着要出院。

病床上,虚弱的他说不了太多话,只能颤颤巍巍地在纸上涂下几个潦草的字:“我在古晋,中心,沙老越,云南,李亚留,2017年11月25日”。

家人看了好久,忽然明白他是想填写一份出院表格,他的草书,是在演绎一场对话:

出生地在哪里?沙捞越。

职业是什么?在云南做工。

我现在古晋心脏中心。

我要出院。

时间:2017年11月25日

中英文签名:李亚留。

病榻上虚弱的他,神志也许不甚清明,却依然牢牢记得中国。“在云南做工”,成为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职业。他把出生地沙捞越写成“沙老越”的时候,还写出了繁体的“云南”两字,然后签名落款。

透过老人潦草的笔迹,我看到了他顽强的意志和生命力,还带着一点执拗和任性,仿佛是在对老天说,你就这点能耐吗,我是李亚留,我要活下去。

出院后,李亚留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

每次我们去看望他,总是希望岁月能流逝得再慢一些,善待我们迟暮的英雄。

2018年1月,我去给李老拜年,他不小心摔伤了腿,只能卧床静养。我告诉他中国人民一直惦记着他,永远感激他,希望他一切安好。他说不了太多话,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明亮欣喜的眼神让我动容。

2018年3月,新上任的程广中总领事刚落脚,就风尘仆仆地带着我们去伦乐看望李老。那时老人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和疲惫了。他终日躺在床上,神思昏沉,已经很难再起身。和他说话,像把小石子扔进一泓深水里,鲜有回应。

他似乎连最爱的昆明也想不起来了。

然而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老人努力挣扎着起身,艰难地说了一声“谢谢”。我知道,他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我们道谢,也是和我们道别。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岁月,终究是善待了李亚留。

他健康硬朗,90多岁了还能骑脚踏车往返数里地去镇上喝茶。

他神志清明、思维敏捷,能准确地说出老照片中的人名地名,回忆起在中国抗战的点滴细节。

他儿孙满堂,有7个子女、19位孙子、18位曾孙,一大家子共享天伦、其乐融融。

他一直活到了一百岁。

2018年5月3日深夜,李亚留老先生在伦乐家中溘然长逝,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中国驻马来西亚大使白天第一时间发唁电致哀,将李老誉为“民族忠魂”。程广中总领事率总领馆人员前去吊唁,致悼词时一度哽咽。我跟着总领事去送李老最后一程,看到他安详地躺在棺木里,颀长的身体穿着军装,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由心痛如刀割。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忍心写下这些文字。

他是李亚留,马来西亚最后一位南侨机工,也是全世界最后一位海外机工。他的离世,意味着南侨机工这个英雄群体,只剩下3人健在了。

时代变迁,但历史不会被忘却。

英雄迟暮,但他们的付出会被永远铭记。

如果你听说了南侨机工的故事,知道了他们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是如何绽放热血青春;知道他们在直面战争的残酷后,还保持着一颗初心,那么你就再也没有理由,虚度你的人生。

我不歌颂那段苦难,只想赞美他的芳华。

我想告诉李亚留老先生,还有数以千计的南侨机工的英灵们:

安息吧,老兵。

中国永远是你的家。

国泰民安,山河犹在。

青春无悔,不负韶华。

(原标题为《一位南侨机工英雄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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