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山水的柔软与坚硬 韦光勤

河池日报 2018-05-30 00:00 大字

 

由于生存环境的约束,我初次见到进士之类的牌匾,已是二十好几的年纪了。至于地点,则是在防护周密的博物馆,而不是在乡间的书香之家。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在看到那块被连根拔起的牌匾时,心情是兴奋而忐忑的,好奇而羞愧的。它让我瞬间想起了祖坟墓碑上那些“文林郞”“修职郞”之类的文字。在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它们被铁锤和錾子敲入了坚硬的石头。场面热闹得有些清冷,有些不近人情。透过这些面目慈祥的文字,我隐约地感知到,我的祖上是进过庠,入过泮,得过功名,光耀过门楣的。为了要寻找一个在上辈人口中反复出现的祖宗,我曾经购买过为数不少的古籍(它们大多是可能与其有关的县志),甚至拜托远方的朋友在故纸堆里代为查找,试图寻找到某些困惑我多年的东西。然而,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丛林中,我仅仅看到了印证他功名的一行字,准确地说是几颗字,甚至连籍贯都被无情地略去了,不免叫人沮丧。

几年前,为了写一些与乡间书生有关的文字,我独自一人栉风沐雨,蓬头垢面,疯子一样在阡陌间独自游荡。因为找不到门路而双眼迷茫,彷徨终日。现在想起来,忍不住为自己的那份傻气发笑。

然而,某些我忽略了许久的道理,那一刻在我的身体里复活了,变得生机勃勃。有些时候,要追寻某些久已远去的背影,不仅仅需要充沛的体力,还需要有足够的耐力和智力,就像从文先生说的:“要耐烦。”

凭过往的经验,我想,这些年,除了镌刻于悬崖峭壁之外,乡间与文字有关的纸片大概只剩下族谱一样了。然而,在一些地方,族谱是秘不示人的东西。按照乡间礼俗,族谱是要“请”的,它需要一个仪式,一个庄严而神秘的仪式。需要备三牲,燃香烛,禀明祖宗,告知先人,否则是不能轻举妄动的。这跟古人读书要沐浴焚香一样,充满着一种神圣感,万万不可为了图方便而轻易裁减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与文字有关的仪式都消弭隐匿了,只剩下一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捷径。人们直面古物时的态度总是过于潦草,程序总是过于简单,甚至连必要的恭敬也被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许多原本需要安静肃穆的地方,变成了步履杂驳、吵吵嚷嚷。“至圣先师”的孔府是这样,“香林净土”的潭柘寺是这样,那些大大小小的庙宇也是这样。人心变得急躁了,脚步变得匆忙了。先人的清静没有了,佛门净土在无序的喧嚣中丧失殆尽。

那天,在双蒙行走,因为是季春时节,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显得格外的温暖和煦。花正半开,水在微涨。隐藏在大地深处混合着草本植物香气的氤氲气息,让人有微醺的飘忽感觉,奇幻而又真切。巷道里的泥土,松软而又富有弹性。人在上面走动,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像是走在棉絮堆上。放眼望去,山间的乔木朝着天空的方向节节攀升。沟渠边上的细小花朵,小心翼翼地开放着。蚂蚁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趁着大好的春光,三三两两地从洞穴里爬出来,跟人争抢阳光。大大小小的蝴蝶上下翻飞,斑斓的翅膀上跳跃着耀眼的光芒,给人一种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的美妙感觉。

自然地,在这里我也看到了诸如“年高德劭”“进士”之类的匾额。尽管蒙尘已久,面目模糊,但我依然感知到它们的面容和体温。每遇到一件古物,众人先是手忙脚乱地一通拍照,接着便是纵横天地地评头品足。说句实在话,这样的气氛于我并不适宜。我喜欢在没有任何声响的氛围里品读前人留下的东西,而不是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前些年,每次深入耕读人家,辨读一块块牌匾,审视一扇扇门窗。我在内心是惊恐而慌张的,我的手和心都是颤抖的。在我面前似乎不是一块块面无表情的木块,而是端坐着的一个个白髯飘飘的老人。我在伸手摩挲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用无形的手抚摸着我。这种感觉跟我多年以后在北京郊野看到那个硕大无朋的转经筒的感觉完全一样。我似乎是被某种东西吓着了。

在双蒙,老屋还是那样的老屋,山水还是那样的山水,人还是那样的人。跟我过往积累的经验没什么两样,毫无新奇之处。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变得短了浅了?感觉是不是变得钝了秃了?是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在采风结束后的不短日子里,我每天翻看手机和电脑里的相片,试图唤起某种感觉。然而,结果令人沮丧——一丁点感觉都没有!这让我吃惊不小。这种情形有点像两年前的五山之行。同行的文友行程一毕便洋洋洒洒千万言,酣畅淋漓,激情勃发,玲珑剔透。而我直到第二次五山之行彻底完成心愿后,才有动笔的冲动。这样一思忖,我不禁脸皮发烫,哀叹起自己什么事都慢人半拍的悟性来。

很多时候,功利性太强的人类活动注定是幼稚可笑的,结局是无疾而终的。有些时候,要想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得把双脚植入土地,把目光刻入石头。

那天,佳珍兄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泛黄的族谱,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在众人忙着摆姿势调情绪合影留念的时候,我则在斑驳日影中用手机一张一张地拍摄。每拍一张照片,我的手都因激动而不住颤抖。那情状像是捡到了前朝的宝贝一般,身体里似乎有几只不安分的兔子在左冲右突。当拍照完毕,我即迅速将手机塞入贴身的口袋,像见到自己多年未见的孩子那样,用力把他拥入怀中,生怕被旁人抢了去。

面对那本布满虫眼的族谱,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大队人马,从遥远的汉口逶迤而来。他们此行没有目的地,只是一味地往南,往南,再往南,逃离那纷飞的战火和难耐的饥饿。当他们行进到这个有山有水、与故土有几分相像的地方时停了下来,再也没有挪动半步。就是多年以后,世道纷乱,人心不古,他们也从未萌发过举家迁徙的欲望。那一年是宋绍兴九年,即公元1139年。到现在,他们已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几百年。

也是在那天,我读到了何家香火台上的这副对联:“先祖根源由汉口,后人昌盛展罗阳。”猛一看到这样的对联,我就想起距离此地并不遥远的双降朱家的那副对联。他们的经历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得让人疑惑:同是荆楚大地子民的他们,当年是否一路同行?

在何家的香火堂上,我还发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如在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牌位,弄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机百度了一下。“如在”的意思是子孙在祭祀祖先时,眼前的景象是,先人在台上端坐,审视着子孙的一举一动。刹那间,我不禁佩服起古人教育子孙的方式来。他们居然通过这样隐蔽的方式告诫子孙,时刻都不要忘了自己的祖宗,丢掉自己的根。我想,在祖宗双目炯炯的注视之下,无论你平日如何放荡不羁,祭祀时的态度一定是谦卑而虔诚的,绝不敢敷衍了事。

双蒙有为数众多的石拱门,且大多都是双拱的。村里的老人告诉我,只有取得功名的人才能造这种双拱的石拱门。言语之间充满着处之泰然的淡定和自豪。在老人那本泛黄本子上,字里行间走动着两位以武功身后留名的武状元。“柳州府名将吴伯成、蒙廷亮武状元,古称南国先锋大旗手,旗头蒙廷亮,旗尾吴伯成……”白纸黑字,言之凿凿。看来,这些先人一路逃难的同时,还裹挟着荆楚大地的尚武彪悍之风。

从老人的口中,我还很惊讶地获知: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一支从前线撤下来的部队(一个生化连和一个炮兵连),曾经在这里日夜操练,留下了猎猎罡风和硝烟余味。

这块柔软与坚硬并存的土地,有着太多的话题。它们一部分散落在荒野上,一部分隐藏在人心中。人们难以窥见它们的真实面目,以至于由淡忘,漠视,最后任其凋零飘散在岁月的风中。

在双蒙何家屯的西北面,有一处岩洞,冬暖夏凉,当地人称之为“乘凉岩”。据说石壁上原有许多先人的题咏,因年代久远,已经全部湮灭。佳珍兄凭着记忆,录下了其中的一首:

古今谈叙处名山,

叙处名山既有岩。

山既有岩堪避暑,

岩堪避暑古今谈。

这是何氏耆老何宝池先生题在乘凉岩石壁上的回文诗,充满书生的雅趣和机智,让人惊叹不已。

双蒙的石头大多已经风化,但历经几百年的风行草偃,先人们的雪泥鸿迹没有风化。那条绵延几公里通往融水能够行车走马的石板古道没有风化,那嘚嘚马蹄声中的矫健身躯和刀光剑影没有风化,那蜿蜒曲折青苔苍翠的古旧巷道没有风化,书生们那仰望星空日夜吟诵的身影也没有风化。人世间,容易被风化的,是人类的目光。

近日,偶然翻阅近人朱彭寿《旧典备征》,在民国总统徐世昌为它做的序里,我读到了这样的话:“夫盈天地间皆文也,贯古今而不易者,道也……虽世风升降,趋向日异,顾文所在即道所在。道不可一日离,学不可一日废。守之弗移,终历百变而不失其宗。”读罢,心里不禁为之一动。

古人说:“云自无心水自闲。”我与双蒙这块土地的遭遇是偶然的,唐突的,没有任何征兆的。然而,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两个本无任何瓜葛的人,在某种意念的驱动之下相遇了,相知了,相惜了。两种没有任何关联的事物,在一阵风或者一场雨之后相互偎依,相互缠绕,连成一体,再也分不清你我,成为生死相依的彼此。

那天,在返程的欢声笑语中,我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倘若能够在那块花上一辈子也无法读遍的土地上,买下一座古屋,摒弃尘世的喧嚣,追寻先人的脚步,好鸟枝头,落花水面,柳荫垂纶。任风声过耳,听流水潺潺。幸甚!

补记:这天,佳珍兄突然跟我说,为了重振文脉,他牵头组建了一个爱心助学基金会。对那些家庭困难、学业优秀的双蒙学子,给予资助,保证他们顺利完成学业。

闻之,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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