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家乡的老水碾

柳州晚报 2017-12-29 12:12 大字

(资料图片)

□覃宣伟

慈祥的爷爷在刚满一百岁时去世。虽然他的灵魂驾鹤天国多年,我却老是忘不了他。而且,不知怎么一回事,只要一想到他,就同时想起我家乡从前的那个老水碾。至今一见到电视中水碾的镜头,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在心中缭绕难停。

我第一次见到老水碾,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当时是计划经济社会,从上到下,一层管一层,密丝合缝,严严实实。我们村那时叫做生产队,是最最底层的一级社会和经济管理单位,实行集体劳动、集体分配收入。不过,劳动常常轰轰烈烈,收入却微薄不堪,生产的粮食常常不够填饱肚子。很久以前,队里的几个干部为了增加分红,改善社员生活,开会决定搞一些副业。经请示大队和公社同意,很快组织起队里的劳力,筑坝拦河,开渠引水,并花钱请了外地的木匠,建起了一座水碾,向别的生产队捞一些碾谷子的收入。

那时的我还处在懵懂阶段,对很多事物既好奇又无知,但对老水碾的印象却蒂固根深。它每天从早到晚咿咿呀呀转个不停的样子,到现在仍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似乎是一个不很炎热的夏日,幼稚顽皮的我,学着爷爷走路的姿态和步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村子北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一片茂密的老林子,走过一段长年浸润着泉水的坡坎和一片小田垌,再过一个前面围有平整高大的青石墙的小寨子,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水碾房。

水碾很苍老了。它庞大的水驱轮子上布满了青苔,夹杂着黄褐的色道,斑斑驳驳,皱皱巴巴,浑身的凝重和苍劲。它的柱子和横臂上披满了灰白的糠尘。那碾轮和碾槽,经过岁月的反复碾磨,大部分都变得光滑了,只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疙瘩麻点。可是,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苍老,只要有谷子碾,水闸一打开,它就吱呀吱呀,轰轰隆隆,从日出转到日落,甚至转到星满夜空,忠实地重复着那单调平凡的劳作。

我很奇怪水碾为什么老是旋转着也不觉得累,没有脾性,没有怨言,不会骂人;与潺潺的流水做伴,转动在春夏秋冬的风里,坚强地、长年累月地坚持,要是我,跑不了一会儿就累了呢。

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童心的好奇,向爷爷提出了这个问题。爷爷微笑不答。

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只好不时盯着爷爷的脸,眼眸子滴溜滴溜地转。

爷爷的脸色虽然还有些红润,但已点缀了不少的老人斑。后来我才了解,爷爷那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当时农村人压根儿不知道退休的说法,都是一直干到身子骨动不了才不干活。本来,由于我没有大人照顾,哥哥要上学,父母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又没有幼儿园,爷爷想以老了的名义在家照顾我,队长不允许,说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没办法,继续和壮劳力一起干集体的活儿吧。后来,原先看水碾的人大多奸狡懒散,态度恶劣,人们意见大,换了一茬又一茬,队长急了,队干部们开会商量,想来想去,想到了我爷爷。他们说爷爷为人诚实可靠,勤快又和蔼。

自从爷爷被派去看水碾后,我就有了依靠,有爷爷看着我,就再不用做一个浪孩子在村头田垌上瞎野,父母也就放心了。

从此的几年里,爷爷便带着我跟着生产队的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准时打开水碾房的门扇,爷孙俩坐在靠窗的一条长凳子上,等着人挑谷子来碾。

每当有人挑来谷子,爷爷总是一边跟来人搭腔,一边把谷子倒进碾槽里,拿着谷耙把谷耙匀,走出门外打开水闸,石轮子便咕噜咕噜地滚动起来。每隔一段时间把槽里的谷子耙一回,使谷子受碾均匀。当谷子碾好了,便用风车风两遍,不停地摇着转把子,大米从风车的下边口子源源流出。而风车尾部的口子飘扬出雨雪般的谷糠,经年累月,瓦角板、桁条下面到处沾满了厚厚的糠尘,每一次爷爷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全部变成了灰白。每每临近年节,要碾的谷子非常多,一箩箩地挤满了房里。为了按约定的时间把米碾好交付客人,爷爷常常加夜班,但从来不要求加工分。

在碾米的间隙,爷爷常常跟我闲聊,讲那些过去兵荒马乱年月里的故事,讲改朝换代的变故,讲那些我似懂非懂的世态炎凉,讲到最后,总要作一个颇富哲理的小结。

爷爷一生经历过辛亥革命后的军阀混战、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动荡年代,见过本地管事与红军商讨过路事宜,参加过民团与土匪的战斗,逃过了土匪对我家族的绑票洗劫,参与过乡绅在当地的自治事务,徒手搏斗反抗过民国后期的苛税征收人员,热心帮助过逃避政府抓壮丁的村民,见过共产党军队的纪律严明……爷爷本身就是一部社会生活的活字典。

爷爷说话爱大声,但我很少见他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虽然不乏真理在握,却宁肯深埋在自己的心底。不过,也有奇怪的例外。有一次他居然跟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话说拧了,大发雷霆。

这时已经是改革开放的初期了。事情的起因,是由于村里的一条灌溉水渠。这条水渠年久失修,功能衰退,天一旱,就经常引起家庭之间的争水纠纷,甚至械斗。我的父亲虽然已不是队长,但村里人有事仍来找他解决。争水的事也找他,可是他老是说得依靠政府,事情却不见解决,纷争却越来越多。爷爷终于按捺不住了,说何必老等政府,本村人自己组织起来修好订好规则就行了。父亲也拧,非要说得靠政府解决,爷爷就火大了。后来的事情证明,爷爷的思路是对的。后来就是村里人自己组织修缮,自己商定了用水规约,纷争就平息了。

爷爷和父亲不仅对这个事情的思路不同,还有很多事情的看法也都大相径庭,只是不会吵架而已。比如:爷爷崇尚勤劳富裕,父亲却崇尚贫穷和政府的恩赐;爷爷讲究文明守礼,父亲却喜散漫粗野。这大概是由于父子俩成长的时代不同,所接受的价值观不同的缘故吧!

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斯人已逝。爷爷离开了人间之后的第二年,村里的其他老人也先后离世,我老屋子旁边的那棵高大如伞的老树也枯萎倒下了。我听说了这些事,心里散发出几丝悲凉。心想,过去几千年时常碰撞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N个时代终结了,而崭新的时代正在艰难曲折地诞生。

后来想起爷爷,也想起了那个老水碾,就独自悄然去寻觅希冀的踪迹。结果令人遗憾。水渠已不存在,房子的基础没留一点痕迹,咿咿呀呀的响声空留在了迷茫的记忆当中。望眼所见的,是周边的莽莽群山,和夕阳下的一川田园,由于年轻人涌进城市而几成空壳的数个寂寞的村落,还有那几道稀薄的炊烟……(本文获柳州市第九届散文大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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