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年戏
回家过年 杨燕津 摄
回眸 莫如晖 摄
□黎耘
离鼠年春节越来越近，年味越来越浓。我家乡的小圩镇，空气中早已弥漫着年的香气，眼里映出大红大绿的色彩，而入夜的锣鼓声、管弦声，更是增添了年的气氛——这是业余剧团在排练年戏。
家乡有唱年戏的传统。以前，一入腊月，乡亲们早早地杀了年猪，家家屋檐下，挂着一竹篙一竹篙香喷喷的腊肉、腊肠。户户舂臼响、石磨唱，舂糍粑、蒸年糕、炸油堆、做米饼，到处烟笼雾绕，溢甜飘香。圩镇上主事的人，早就办好了一桩大事——到县城或是邻县联系草台班子来唱年戏，从大年初一唱到正月十五。请戏班子所花的费用，由各家各户自愿捐出，出钱的出钱，出物的出物，诸如腊肉、鸡、鸭、鱼、蛋等。村里烹调手艺最好的“大厨”操勺掌锅，大嫂、大娘们煮饭切菜，为戏班子做膳食。戏班子演出结束后，村里少不了送上大红封包作酬劳的。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村里请来一个草台班子。圩头的大晒坪上，用木料搭起戏台，台口用松枝扎成大拱门，两侧挂的对联是村校刘先生写的：“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每天日头刚落山，娃仔们就扛来长凳，抢占台前的好位置。夜里，男女老少倾巢而出，难得一年到头有如此空闲看戏。台口两盏咝咝作响的汽灯射出刺目的亮光，场子周边是卖水果、小吃的摊点，一盏盏煤油灯如萤火闪烁。老人们抽着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谈收成，道年景。女人们嗑瓜子，扯家常，讲笑话。后生哥们不放过“撩”妹仔的大好时机，手电光晃着妹仔们的眼睛，一句句有点带“荤”的话，逗得妹仔们“叽叽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最惬意的要数娃仔鬼们，大过年的，少了家长平日严厉的管束，一个个掏出压岁钱买米花糖、花生糖、姜糖、芝麻糖、甘蔗、柑子，买泥捏的老虎啊狗啊公鸡啊，然后像一条条泥鳅，在人海中到处乱窜，还不时放响几个鞭炮吓人一跳。这年味，既欢乐又祥和。
当激越的“闹台”锣鼓响起来之后，场子里的人们顿时安静多了。我记得首场演出的是“唱调子”（即后来定名为“彩调”的地方戏），上演的剧目是《王三打鸟》和《铡美案》。戏里的花旦麻姑妹是由男人装扮的，在锣鼓声中，“她”忸忸怩怩地出场，先是“咕咕咕”地喂鸡，而后是扫地、擦桌、抹凳，再然后是拿出纺车纺棉纱，一边纺，一边捏着嗓子唱：“小小呀姑娘呀，纺呀棉花哪嗬了嗨，棉花那个纺呀纺成纱，纺呀纺成纱，哪嗬了咿嗬嗨……”接着，扮演妈妈的老旦出场了——也是由男人扮演的，化妆的脂粉还盖不住没刮干净的胡子呢！“她”扭着屁股，甩着手绢，拿腔捏调地叮嘱女儿好生看家，莫给黄鼠狼钻进来偷鸡，等她到姨妈家吃喜酒回来，一定打包带回个大大的鸡把腿。再接下来，男主角王三哥扛着鸟枪，扭着十字步上场，唱道： “今天日头好红火，扛枪打鸟上山坡；专打公的来下酒，母的捉来做老婆！”滑稽的动作和唱腔，惹来满场喝彩。我们这些小屁孩们，在台下也学着唱，故意把“哪嗬咿，哪嗬嗨，哪嗬咿嗬嗨”唱成：“拿错衣，拿错鞋，拿错衣和鞋”，觉得十分有趣。
这出调子戏，跟我长大后看专业剧团演出的彩调大不相同。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些草台班子没有固定的剧本，由师傅（导演）按事前约定好的故事情节，让演员自由发挥地演下去，谓之“打桥戏”；那道白和唱词也可以信口开河地说出来唱出来，谓之“发海水”。
看别人演戏，终究不过瘾。大约上世纪60年代吧，圩镇上的一些戏迷组建了自己的业余剧团，从外地请来桂剧和彩调师傅教戏。打从那时起，乡亲们自己登台唱年戏，不再去请外地的草台班子了。年戏从大年初一唱到正月十五，演的多是传统古装戏，什么《阿三戏公爷》呀，《龙女与汉鹏》呀，《五女拜寿》呀……连周边村屯的许多人都打着手电，提着风雨灯，举着火把，赶来看戏，小小的圩镇沉浸在
沸腾的喧闹和欢乐中。
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任鹿寨县文化馆馆长。每当距春节还有一两个月，乡亲们就“走后门”来了，要我派出馆里的文艺辅导员，帮他们排练圩镇的“春晚”节目。乡亲们不再满足于那些古装传统戏曲，要上演新潮的舞蹈和新编的小品、渔鼓、文场曲艺节目。那时候，馆里的辅导老师是十分抢手的。当然，我也“枪下有私”，尽管人手再紧，哪怕挤出十天半月，也要想方设法满足乡亲们的要求，否则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我是从家乡的年戏开始与戏结缘的，后来，我除了写小说、诗歌、散文之外，还写了不少戏曲、小品、曲艺本子，其中约30多个节目获原柳州地区和柳州市、自治区文艺会演一、二、三等奖。去年，县文化部门将我历年创作的62个戏剧、曲艺本子40多万字，编辑成《子规声声》一书出版，权作县里的文化艺术档案吧！为弘扬民族民间文化，为振兴鹿寨县的戏曲艺术，1991年，我带领馆里的同事们筹办了首届戏曲大赛，全县共40个农村文艺团队参演，历时41天，上演了41台戏曲节目，在区内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前些天，我在朋友圈里得知，素有“戏窝子”之称的鹿寨县，被广西文联命名为“广西艺术之乡（彩调）”。我为曾经参与培育这株民间文艺之花而浇灌过心血和汗水感到自豪。
此刻，在写完以上文字时，我的耳畔仿佛传来了家乡筹办“春晚”、排练年戏的阵阵锣鼓声、管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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