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那片海

（资料图片）

□林双贵

一

如果把我们小山村看成是山沟沟，那柳州就是一片大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柳州城的大海里漂来了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女。他们的到来，给我们小山村带来了青春的活力，也给了我一片未知的海世界。

他们是知青——一群特殊年代里特殊的人群。

李叔叔就是其中一位，李叔叔生得浓眉大眼，高高瘦瘦，皮肤晒得很黑。他经常跟我讲柳州有斑斓的灯海，有人头攒动的人海，有绚丽多彩的花海……说得我恨不得早早飞到柳州去。

1978年4月的一天，在我们村插队三年的李叔叔回城了。他说想带上我逛一逛柳州的“海”，父亲同意了，我自然是兴奋得一夜睡不着觉。

知青点离我家很近，小时总喜欢往知青点跑，看着那些刚来的大哥大姐笨手笨脚做活路的样子，我们总是乐得在旁偷笑。而他们也不急不恼，还不时跟我们伸舌头扮鬼脸吓唬我们，这时我们多半笑着跑开。

这次李叔叔要回城了，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特别是母亲，送了好多家里的农副产品。

这天恰好队里有一辆从柳州磷铵厂运“石头肥”（一种类似黑色石块的磷肥）来的“中拖”（中型拖拉机），李叔叔和我就搭了个顺风车。

两个多小时后，一条灰蒙蒙的大江拦住了去路。我说：李叔叔，这就是你所说的海吗？李叔叔笑着说：这也对也不对，这是柳江，柳州海的一部分。过后我才知道，这是三门江渡口，对岸就是柳州城了。

隔着这么宽阔的水面，隐隐约约可见林立的高楼参差不齐，倒像一艘艘轮船浮在绿色的波涛之上，直插云霄的烟囱像大海的灯塔一般，还真别说，柳州倒有点像碧波荡漾的大海。

过了10多分钟，轮船靠岸了。我们爬上了拖拉机。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城市，马路宽敞笔直，楼房一栋连着一栋，骑着单车的人川流不息，拖拉机转来转去，我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觉得到处一个样。

车在一栋楼前停下，李叔叔说可到家了，我跟着他爬到了二楼，他掏钥匙打开了门，李叔叔的父亲是个南下干部，原在市园林局上班，已退休，李叔叔的母亲早已故亡，他有一个读高中的弟弟。

下午六点多钟时，李叔叔的父亲回来了。李老爷子得知我是从农村来的，十分热情，对我嘘寒问暖，使我十分感动。

第二天，李叔叔说要到厂里报到，嘱李老爷子陪我到柳侯公园玩玩，他说，不到柳侯祠等于不到柳州。

第二天，李老爷子带着我来到了柳侯公园。门票好像是5分钱。李老爷子带着我去看了猴子狮子等动物，带我参观了柳侯祠，然后来到罗池边坐下，跟我讲柳宗元和罗池的典故。李老爷子博学并且很健谈，他轻声吟着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之诗句：

城上高楼接大荒，

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

犹自音书滞一乡。

李老爷子说：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6月27日，43岁的柳宗元不远万里，历时三个月的昼行夜宿，到达柳州，开始了他四年的刺史生涯。

当时的柳州城人烟稀少，愚昧落后，文事不兴，巫术盛行。市民深受其害。柳宗元上任后，破除迷信，教化人民；施药治病，凿井开渠，种柑种柳。短短几年里，柳州的精神风貌大为改观。

公元819年，一代人杰柳宗元积劳成疾，死于任上。柳宗元虽死，但他留下那种为民分忧的精神成了柳州人宝贵的财富。后人为了纪念他，在柳州的城中央，修建了罗池庙，而后又建立了柳侯公园。

在东门的一角，有两排参天的大树，枝干挺拔，钵口大小，满树全是紫色的花朵，像一团团紫色的火焰，远处看来，极像只只开屏的孔雀。走近细看：那略显粗糙的主干有着细细的裂缝，细细的枝条相互盘绕，三朵一丛、五朵一簇的花朵簇拥着，由外向内卷曲的花瓣像一把把紫色的小扇，还有那些尚未绽开的花骨朵，似乎在等待着喜悦的到来……李老爷子说这叫紫荆花，从外地引种有近十年了。紫荆树喜光、耐热、抗寒。也许更适合柳州种植。随后，李老爷子自信地对我说：柳州，有朝一日会成为紫荆的花海。

我们走在树下，嗅着沁入肺腑的清香，感觉呼出的气都带着香味。仰头看着头上，枝头上的紫荆好像俏皮地冲着我发笑，偶有一阵风吹过，树枝轻摆，便有片片花瓣轻飘飘地落下来，钻进脖子里痒酥酥的。然后，我拾了几瓣紫荆花，小心翼翼地放兜里。我要放进我的心海里。

出了公园东门，李老爷子说我们爷孙俩慢慢步行慢慢欣赏柳州的“海”吧！想不到走到弯塘路的一个拐角处，一辆失控的汽车从对面斜冲过来，李老爷子看得真切，随手把我推开，而他直接被汽车顶到路边的一棵小叶榕上。一时，我被吓得六神无主。后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救护车也来了。李老爷子的双脚被夹住了，当时还是清醒的，后来李叔叔赶来，叫我搭车先回他家里，不要乱出去跑。

这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一个胖墩墩的青年，来人自称是李叔叔的好朋友，受李叔叔之托把我送回龙江。他说李老爷子伤势严重，李叔叔不能送我回家读书了。

想来很懊恼，那时年纪尚小，不知如何是好。我连一句当面致谢也没有。

回家后，我想到了李叔叔一家，也不知李老爷子他怎么样了。我接连写了好几封信，都因地址不详而被退回来。那年父亲专程去柳州寻找，但李叔叔一家搬离了原处。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叔叔了，后来听人说李叔叔顶他父亲的班，李老爷子已经被截去双腿。又有人说他伤重不治。

虽然我后来再也未见过李叔叔一家，但他们已给了我一片未来的海。

二

当我再次进柳州城时，已是12年之后的1990年。这时我已是一个小伙子了。

征得父亲同意，我来到鹿寨“闯天下”，在一个砖瓦厂做工。那是4月初的一天，砖厂放假，伙伴阿全撺掇到柳州去玩耍，我早听说柳州已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柳州有林立的工厂，有引以为荣的地标建筑，有引项长嘶成为柳州的骄傲的双马雕塑；而宏伟壮观柳江大桥，不仅是连接两岸的纽带，也承载了柳州发展的繁荣；更令人心驰神往的是，每到春天，紫荆花在文惠路已绽开成一片紫色的花海。

这天，我和伙伴亚全各骑了一辆单车来到柳州，我们先观赏双马雕塑，然后沿着飞鹅路，走过雄伟的柳江大桥，拐上五一路，转个弯就到紫荆花盛开的文惠路了。

我们还未到文惠路，便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袭来，不一会，便可见道路两边盛开的紫荆花像两条紫色的长龙，一左一右汹涌而来。这里的紫荆不大，小碗口粗，一丈多高的树枝上，粉红的、淡紫的、桃红的紫荆花极像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又像春心萌动的少女的脸，美极了。

我边骑车边抬头沉浸在紫荆花的遐想之中，不想单车惯性追尾把一骑单车的大妈撞出两米多远。这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我不知所措，只能怔怔站在那里，这时，一大群人围了上来，有人过来直接把我的单车锁了，我和阿全面面相觑，显得无奈又无助。

大妈看来伤得不轻，躺在地上直呻吟，有人把她扶了起来到旁边坐下。几个好事的人在旁边大喊：“揍他们！”“赔钱！不拿500块钱莫走……”我和阿全刚来砖厂拉泥，拼死累活也不过5元一天。500元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一个天文数字。以前我们也常见这个阵势，我们也曾经在旁边胡乱起哄。不曾想今天成了主角，当时脑袋“嗡嗡”作响，真的是一片空白。

最后，巡警来了，问明事故缘由，鉴于我不是主观故意，判我赔偿大妈的单车修理费和上医院检查费，合计200元。我和阿全两个人把口袋都翻了，也只有20来块钱。这时，人群又传来“嘘嘘”声，有人说“没钱就把他俩关起来算了！”“哪能呢？我看这小伙子也不是故意，别乘人之危，出了我们柳州人的丑。”这时，大妈站了起来，对我说：“二十就二十吧！以后，注意一点了。”

看着大妈推着单车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紫荆花巷里，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这一天，我感受到了柳州紫荆花的美丽花海，也感受到了柳州人的朴实和善良。

三

把柳州比作海，最贴切不过。柳州是山的海！是水的海！是花的海！更是心灵美之海！

2019年4月，正是一年一度的紫荆花花期，此时的柳州，早已是花的海洋。柳州人的朋友圈，晒紫荆美照，已成为日常。一位广东文友仰慕柳州的景观，千里迢迢从广东驱车而来，下榻于黄村的一家宾馆。

作为东道主的我，欣然作陪。那是4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们漫步在北雀路，万家灯火照在簇簇紫荆花上，更显得扑朔迷离，沐浴在夜幕下的紫荆花更有一种朦胧美。我们走在紫荆花下，只闻其香，难识其庐山真面目。

为了方便游客欣赏最美的紫荆画面，相关部门已制定出多条紫荆观赏线路。全方位的线路出行，定可酣畅淋漓领略到紫荆花神韵。我对朋友说多住几天吧，游遍柳州城的山山水水。

那晚，我们沿着滨江西路缓缓而行，拂着柳江的清风，看着如诗如画的两岸夜景，朋友直呼柳州太美了，简直是天上人间。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向他介绍柳州的紫荆花的历史：1964年，第一批洋紫荆在柳侯公园占据了一角。1986年，园林工人又把一批紫荆树的幼苗插在文惠路旁，1996年弯塘路开始种植紫荆。如今这些老紫荆树年年繁花似锦，彰显出无穷的魅力。文惠路、弯塘路被誉为柳州“紫荆最美的路段”。

在上世纪80年代，柳州工业蒸蒸日上，然而，飞速发展带来喜悦也伴着阵痛，工厂的烟囱昼夜不停排放废气，工厂废水直接排尽了柳江，一时间，柳州城被厚厚的雾霾笼罩，天上下酸雨。也因“厂在市中，市在厂内”的不合理的结构布局，政府每年失去几十亿元来为其买单。

在新形势下，绿色理念的转型升级成了柳州人共同的心愿，也成了决策者们首要解决的问题。市委、市政府果断决策，在城郊建立以汽车产业为主体的产业园区，引导企业退城入园，一定要还柳州一个青山绿水。

如今的柳州城，已旧貌换新颜，紫荆花不俗的气质备受广大市民推崇。2012年，柳州市开始大规模种植紫荆，到2016年，全市种植的紫荆树达27万株之多。灿烂纷繁的紫荆花一时成了这座城市的骄傲。以紫荆花作为“市花”替代三角梅的呼声渐高。每年的紫荆开花期间，柳州城就成了一座花的海洋。柳州更有了“国家园林城市”“国家森林城市”“国家卫生城市”“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这些金字招牌。

文友听了我的介绍，随口作一诗：柳州是一粒明珠，镶在八桂大地。柳州是一位仙子，凌波在浩渺的柳江河。柳州是一个巨人，举起一个工业的背脊。柳州更是一片海，年年泛起紫荆的潮汐……

四

我刚回到住处洗漱后躺下，电话忽然响了，原来是文友打来的，文友在电话里急促地说，他多年的哮喘病发作了，我连忙赶到朋友下榻之处，搀着他下了电梯。然后我用手机叫了一个“滴滴打车”的司机，不一会，一辆银灰色的“宝骏”停在我们面前，车身沾满紫荆的花瓣，司机是位年轻的小伙子，他说他在柳东新区上班，下班了搞点“副业”，他把我们送到市中医医院后，匆匆离开了。我扶着朋友到医院窗口挂号。医生说要住院，先交3000元押金，朋友一摸口袋：“糟了！”他的挎包落在车上了，手机钱包全在里面。刚巧我赶得急，忘带钱出来。怎么办？朋友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呼吸像风箱，无奈之下，我试着找到值班医生说明了一切。医生的话至今想起来还令人感动，他说人出门不容易啊，救人要紧，钱的事明天再想办法。

我对医生千谢万谢，先帮朋友办了住院手续。朋友的病床是302床，其他两张空的，看来，今晚我们将就在病床过夜了。

这时，房子“吱”地打开了。那个“宝骏”司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拿着朋友的挎包，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进门就说：你们落下的东西给你们送来了。

我以为是梦幻，一掐大腿，痛。躺在床上打着点滴的朋友旋即反应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抓住司机的手，激动地说，柳州这座紫荆城真是太美了！柳州人太了不起了……

（本文获柳州市2019年“紫荆花”主题全国诗歌散文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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