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宇宙看不见的骨头

济南时报 2020-03-15 13:51 大字

□钟倩

“时间是宇宙看不见的骨头,摸不着的神经,听不见的雄辩。时间是沉默的批判,是宁静的暴力。”合上夏立君先生的《时间会说话》,深夜里我再次陷入沉思。

这本书是继他以《时间的压力》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后推出的一部最新力作,我更愿意将此视作他存放很久的一坛陈酿“老酒”,香醇劲猛,需小口品咂。全书共分三辑,“生命有初衷”,为记叙老家的父母和亲人,感情真挚而浓烈;“时间会说话”,延续《时间的压力》中历史大散文的风格,依然深邃而耐读;“脚趾要自由”,回望他当年在新疆期间的游历和风景,带给读者以别样的异域情调和生命体验。

如果说《时间的压力》是作者沉潜数年向这个世界抛掷出的一个哲学之问,我读后得出,时间的压力就是生存的压力,那么《时间会说话》则是他用饱满的经历和至痛的体验回答了这个问题,两本书必然存在某种呼应。如《时间之箭》一文所写,“幸亏时间给了人类‘闲坐说玄宗’的权力,去稀释空前绝后的压力。”沂蒙,喀什,日照,是他人生的三处居所。他出生在沂蒙山区沂河岸一个叫刘家庄的小村庄,母亲育有七子,他排行老三。家境贫寒,儿时的他理想要当乞丐,与其说是为了实现走出去看看的愿望,毋宁说乞丐是“脱离了常规、落入最底层,却似乎实现了某种自由的人”,他无限向往的是自由。少年的他有了文学梦,大学毕业后他在县城教书,后又进入报社工作。1997年,他去新疆喀什支教,三年里他利用放假回家的契机,放弃乘坐飞机,独自乘车、倒车,只为欣赏沿途一路风景,行囊里装满沉甸甸的书籍,成为他的另一种滋养。

如果时间会说话,一定能聆听到他内心深处的乡愁清音。他写河流、写树木、写草原、写沙漠、写落日,其源头正是发轫于老家沂河的原血活水。从沂河到塔里木河,他割舍不断的是乡情乡音,他频首回望的是老宅根脉。这个“根”,是树之根、生存之袛、人之灵魂,也指向精神的彻底性和完整性。他以文字为斧,揳入时间深处,竖起一个个精神路标。当年他告别病榻上的母亲,毅然远赴新疆,母亲去世后他吐露心声,“我没法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去遥远的地方,是为了寻找一条不变节的河流!”寻的是清澈而坚强的河流,也是不屈不挠的人生。他怀念父母、亲人,“卑微、真诚、高尚、朴实的娘”“不虚伪、心眼正、赤子心的爷﹙沂蒙地区,喊父亲为‘爷’﹚”,傻子二舅、有恩于他的夏继成大婶。他记录在老家过年的见闻、童年里的月夜、灯火、心事。旧村改造使老宅不复,他嗔怪父亲没有告诉他,“至少,我应该看它最后一眼;至少,我要听一听丧钟,念一念悼词。”在万千次的回望中,他已经将故乡背在自己的身上,在茫茫人海中四处为家。

如果时间会说话,一定能聆听到他笔下文字碰撞出的历史的呢喃。获奖后他曾说,“历史是一本苍茫大书,根源于人性是一本大书”,“我把解读传统养育出的杰出古人,当作对抚养自己传统的一种回报。”当下,写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文化散文数不胜数,不少都是无病呻吟和哗众取宠,以迎合现代方式,或颂歌或贬谪,其原因不过是精神文化的断层和肤浅。夏立君先生勇敢溯流而上,不是为了写古人而写,而是与古人做邻居、当诗友,精神层面同频共振,灵魂之处更

有神游远交。他的研读、深交,也是与古人一同患难、成长、歌吟。在西域读李白,他读出李白的倔强,“他拒绝根的存在”,四处漂泊,他还读出李白与杜甫的交情,“贬李扬杜是唐朝之后士人集体精神排异现象”;他品陶渊明,读出他咬紧牙关的时刻,“低至泥土草根,却可以心雄万夫”,读出桃花源里承载的不容侵犯和热血刚肠,继而得出“田园是人类的根性”。他读屈原,视角独特,又振聋发聩,“屈子自杀,他该是想把那婢妾心头也杀掉吧。”他读曹操、读李斯、读司马迁……读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他的读,是用心灵的榔头在一声一声地剧烈敲打,自对方精神深处勘探出源源不断的思与悟、痛与罚,迸射出人性之光,然后把思想的碎屑翼翼收集,在黑夜里淬火锻造成一把长剑,悬挂在身。所以,他才会亲自绕道去上海拜谒他们的墓地,墓前的一场热泪长流,定格住一个生命的悲悯和宽厚。

如果时间会说话,一定能聆听到他来自大地的叩问之声。三年新疆支教,亦是人生的自省时刻。在夏立君先生心中,大地万物皆有性灵,有品格,“山水不止有情有义也有节”,沙漠是长有记性的,红柳是舍身牺牲的,绿洲是充满诗意的,慕士塔格的落日和朝阳是唯美浪漫的。在伊犁草原,“那拉提就是摆在大地上的灵感”;在麦积山,“佛或许就是想把你的童贞之笑召唤出来”;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绿洲与沙漠的同时存在似乎在向你证明大自然是个双面神”;在慕士塔格峰看落日,“我把喀什的落日与朝阳带走了,我把许多风景带走了。正像自然有风景一样,人的灵魂中也是有风景的,心中的风景能够呼应心外的风景,一切才有意义。”读到这里,我痛定思痛,想想,有多少现代人世界各地走马观花,吃喝娱购,热闹一场,旅游回来最后不过是朋友圈打个卡而已?夏立君先生的游历,是用生命叩问大地、叩问生命、叩问灵魂,无论是敦煌、函谷关、赛里木湖,还是邂逅农民诗人祝玉亭,他都时刻在省思、在追问,带着人类的羞愧和敬畏,收获人性之思、生死之悟、生存之叹。最令我深受触动的是慕士塔格峰下他的一次模仿,“不能自已地模仿驴鸣大叫了起来”,好一个真性情!好一个真洒脱!一个“真”字,正是他作品的灵魂,亦是他做人待事的写照,真的可爱可敬,真的让人敬仰!

张炜先生曾写道,“真正强大的人还是那些卑微的知悟者,是在任何状态下既不傲横也不自贱的人,是懂得天高地厚的悲悯者,是能够蓄养仁善和修善生命的朴实之人。”我认为,夏立君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从沂水河畔到塔里木河,再到海滨之城,他的行走足迹,始终追随一条不变节的河流,他发问“你不清澈,我不清澈,这世界如何才能清澈?”“不变节的河流”,代表精神世界的向度,在张承志那里是心灵的正义,行走三十三年依然不变的精神方向;在张炜那里是野地的呼唤,笔耕四十多年一以贯之的文学信仰;而在夏立君那里,是“不失童心并努力拓展其精神故乡与地理故乡”,归根结底,是携带跃动的赤子之心,义无反顾地追随自由而高贵的心。

2020年的春天,一场新冠肺炎的无端侵袭,使很多人重新思考时间的意义。我想,读过这本书的人,一定会有所收获、有所启发。时间会说话是一种有温度的警策,引导现代人学会敬畏,珍惜时间、在喧嚣和浮躁的当下找准自己的位置,活出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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