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栗人心的诗性之芒

日照日报 2019-12-22 01:10 大字

张群峰

作家夏立君的文字闪烁着诗性的光芒。无论是从西域到沂水再到黄海之滨的辽阔地理版图,还是自远古蜿蜒至今越千年的时间叙事长卷里,他的诗性一直都在现场,就像月光和大地,气魄之宏伟、意境之深邃、格调之雄浑、剖断之犀利、文字之激腾,冲积成了特立独行别具一格的美学风貌和诗歌特质。

给天地自然立传,与上古之人通话,天马行空,从心所欲,他那清瘦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诗性的大灵魂,深邃而有趣,厚重而活泼。

夏立君的诗性闪着人性的芒

诗性的本质就是人性。海德格尔认为“诗意地栖居”是一个自我人性显现、自我人性敞开、自我人性领悟、自我人性实现的生命体验过程。夏立君的文字“对‘人性’的探测通约了整部作品。可以说,经由一条熟悉的人性通道,借助‘同情的理解’,而得以进入了幽暗陌生的历史深处,进入不同历史人物沟壑万千、大相迥异的内心世界,直面他们的困境和挣扎”。(彭程语)贾梦玮老师评论说“有两个大得没法再大的尺度笼罩着这组文章:时间,人性”,我认为这是对夏立君作品最贴切最到位的解读诠释,秉持诗性战栗人心,必予生死以答案,必赋时间以意义。众声喧哗中,他沉潜下去,独行赴渊。

“李白大喊大叫飞扬跋扈,他把心脏挂到胸膛外面了;陶渊明隐忍内观自言自语,他企盼活出自己的‘活’;曹操诡谲茫然横槊赋诗,枭雄之志无碍赤子之心;屈原歌哭无端苍茫无际,甚至愿意献上自己的性命。”夏立君《时间的压力》一书从先秦伟大诗人屈原开始,至明末少年英雄夏完淳,解读九位有代表性的古代文人,重现了人性的复杂和人性的光辉。“读出屈子、李白婢妾心态,并无贬低他们之意。相反,在婢妾心态和伟丈夫之间,我看到了一个多色谱的恢宏的精神世界,看到人性的挣扎苦斗。”(夏立君语)他的大悲悯心可见一斑。以人性为向导,夏立君的诗性写作朝着更开阔更高远的精神向度挺进。这种坚持,也彰显了他迥然于他人的倔强和独立。

沿着时光若明若暗的线索,沿着事物的两面性乃至多个切面,夏立君干脆把“人性”血淋淋拎了起来。“秦廷需要刻薄,李斯就会奉献足够水平的刻薄。”“才华横溢的李斯完全无意于做‘知识分子’。他一生写文章甚少,且文章的目标读者只有一个:帝王。得意时一文撼动历史,失意时每个字都是哀鸣。”最喜欢《李斯:失落的家园》一文,时读时有黄钟大吕之声传来,振聋发聩!我个人以为,夏立君对李斯这个人物对大秦这个帝国的刻画是最深刻最传神的,入木三分。“就献媚取宠的能力来讲,李斯显然比不过赵高。李斯一再堕落,自以为与赵高站到一条线上去了。可是,赵高是没有底线的。你站过来了,我再大踏步后撤。在这场无耻比赛中,李斯注定败北。”令人动容又令人扼腕,无耻至斯,呜呼哀哉!“李斯、韩非的思维就是斩草除根式思维。这是一个广泛阉割的时代。在极权统治者眼里,世界必须是一个阉割过的干干净净的世界,一张白纸式的世界。韩非就极力要成为帝王阉割天下的手术刀,他因此先把自己彻底阉割。李斯就做成了这样一把手术刀。”夏立君式的黑色幽默和比喻揶揄简直妙到毫巅,我忍不住一再引用。

“《述志令》是傲慢的谦虚,是霸气的辞让,是心事重重的诚恳”,寥寥数句,把曹操满腹的心志、心事、心酸一语道破,人性的复杂转折及人生的诸般况味跃然纸上。“班固因感到实在很难把屈原当儒家门徒对待,干脆‘打倒屈原’。王逸则煞费苦心‘解屈’,务必将屈原修饰成标准儒家门徒。中唐诗人孟郊对屈原的评价类同诅咒。上纲上线式的大批判,古人亦懂。上纲上线的作用就是,让本不搭界的意思搭上关系后,会有特别惊悚的效果。孟郊的《登科后》一诗,可见精神人格之苍白干枯。孟郊的心态就是完全建立在一己功名基础上的彻底婢妾心态。”(《屈原:第一个独唱的灵魂》)夏立君不仅对屈原等九个主角进行“理解的同情”和人性的复原,顺带着对历朝历代兴风作妖之人亮出了锋利的人性解剖刀,刀 刀追魂,刀刀见骨。

夏立君自言自语:“追求在场感,必须先打开自己,也只能以人性为‘通约’。打开自己,郑重地对待古文本、对待古人,以自己的情怀呼应古人情怀。若对古人都不能真诚,对活人的真诚恐怕更是个问题。没有一朵鲜花需要镀金,没有一位古人需要后人的虚情假意。有些人是连鬼连神都想哄骗一下的。”时间在呼吸,人性在挣扎,古代人物是夏立君写作的载体,他真正要表达的是和古人处于同一个“时间单元”里的“我们”,夏立君洞幽烛微明察秋毫,是真正洞见了人性。

夏立君的诗性饱含血性的铁

他沿着人性的脉络,用“同情的理解”来剖解历史、对话古人,但抚今追昔的夏立君显然不只想做一名中立的看客,而是有着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立场的,有态度、有温度、有烈度、有刻度、有气度。正如贾梦玮先生评论“他的判断是理性与情感的深度交织——— 悲悯李斯,崇敬司马迁、屈原,喜欢曹操、陶渊明、李白,警惕商鞅、韩非”,于我心有戚戚焉。凭借敏锐的洞察和深度的思考,夏立君绘出了历史的精神图谱和人心的肌理纹路,悲天悯人,长歌当哭。

“沂河从遥远的山中,从我的人生起点,流进我的生命里。她是我生命中的原血活水”,感谢母亲河沂河,养育了夏立君这样一位血性男儿。“我不清澈,你不清澈,这世界如何才能清澈?”面对被污染被戕害的母亲河,夏立君进行了血性的拷问,满怀无边无际的疼痛和荒芜。水患耶?人患耶?我和夏立君同气相求。“我没法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去遥远的地方,是为了寻找一条不变节的河。”从沂河出发,夏立君开始了他充满血性而又艰辛凶险的漂泊探索之路。

文字是心灵的血肉,夏立君的语言经过血液和灵魂的涤荡、温热,血色素饱满。面对17岁少年夏完淳慷慨赴死的场景,夏立君的血当是一涌再涌的。《一个人的仪式》中,他在少年墓前,悲从中来,“我张开了喉咙,放声大哭,热泪长流。仿佛被一股大浪推涌着,我不能自已”,夏立君的血性深情难以复制。在《少年的绝唱》激烈处,他更是血脉贲张:“他丰富、激烈、爆发般的人生,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历史的天空。十七,十七,十七,你怎么才十七呢?这真是一把不断砍斫我灵魂的刀哇。”字字泣血,泪飞倾盆,这是诗性血性的喷涌与嚎啕,他的真性情、大哀恸跃然纸上。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司马迁:在肉身和灵魂之间》一文,夏立君为司马迁慷慨立传,浩然之气、清凛之气、血脉之气喷薄而出。“宫刑,这真是一种令人发指的酷刑,一种最具中国特色的摧残术”“在与武帝刘彻的短兵相接中,司马迁看见刘彻并不高大,他看见了刘彻脸上的毛孔和眼中的血丝。匍匐的他站起来了,站立成大丈夫,站立成一心可对八荒的大丈夫”“史记就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史记》充满了郁结、苦闷、寂寞、激越、沉吟,可视为一篇淋漓着司马迁心灵苦汁的自传”,为那个受尽天大屈辱的司马迁,夏立君几乎要拍案而起。不平则鸣,一鸣惊人,他和司马迁文脉相承,高山流水,铮然铿然,透着重金属的敦实厚重和稀世大音。

“黄犬,家园里的那条忠诚的狗,你还记得你那位年轻的主人吗?黄犬,你可能不知道,很可能,丞相过得还不如一条狗呢”“婢妾心态,曾遍布历史,遍布朝野,当然亦可以遍布现实”,夏立君的文字锋芒毕露,“以无厚入有间”,对李斯们的鞭挞和后来者的示警剥皮见骨,闻者悚然。

“单人独骑”的夏立君有赤子之心烈士情怀,更秉承了鲁迅精神,喜欢“冷水浇背”的自我砥砺近乎偏执,完全“具备了一种知识分子清贵的慎独、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一种难得的批判精神和风骨。”(沈凤国语)。海德格尔:唯有那许久以来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艰辛的人方可还乡。“让古人再鲜亮一下”,在浩瀚的史书和山河中踽踽独行一路流浪的夏立君最终完成了自己精神上的“还乡”。

夏立君的诗性盛开“诗性”的花

这里的“诗性”单指回归文本的诗歌狭义特性而言。“时间是宇宙看不见的骨头/摸不着的神经/听不见的雄辩”,夏立君骨子里就是一位诗人,他的散文就是没分行的诗歌,淋漓尽致体现了诗最普遍的本质——— 语言,简约凝练,真挚深切,突如其来,独树一帜。夏立君有幸成了那个“被词语找到的人”。

诗首先应当是诗。“公元762年秋/病骨支离的李白什么都不需要了/唯要酒/酒。他一生醉得太多了/但这是最后一次/他举杯邀月/却发现月在水中/他悠悠忽忽扑进水中/抱月而眠。”(《在西域读李白》)读夏立君的散文,遇见诗歌,“诗到语言为止”。“月亮似宇宙里的一位最具诗意的大漂泊者/她一出现/宇宙就成了一个大写意宇宙/她理应要求一位人间大漂泊者的呼应/当李白望向月亮/那月亮恍然就成了李白外逸的灵魂/在醉酒的月夜/这两个大漂泊者就拥抱在一起了/拥抱是暂时的/漂泊却是永恒的。”(《李白的月亮出来了》)“美的力量大于思想的力量”,他有着诗人之心的自觉和灵魂自由的高蹈,实现了史、诗、思三位一体,高翔远举。“柳树是五棵/不是四棵/也不是六棵七棵/这个人只能叫五柳先生/他还有大大小小五个儿子/儿子们总爱在树下调皮/在陶子眼里/那五棵柳树也是他的孩子。”(《陶渊明:那一团幽隐的光明》)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太强了,随便把哪一段落断句,就是一首有质感有灵性的诗,直指内在,不事浮华。“司马迁单人独骑/一往情深/一意孤行/突入历史的纵深地带”“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是旧话/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亦是旧话。”才情智慧并茂,锐度深度俱在,有自己的体温和性格,不可复制,夏立君的文字水落石出,是站在了最高处的诗歌。

夏立君的诗文爱恨分明,骨骼森然,但绝非一本正经训人、面目枯索示人,而是情趣杂然,活泼调皮得很。面对历史的沉与痛,他笔锋流转,别开生面,鲜活、明亮和意趣始终相随。“奄奄一息之际/曹操把生和死放在一起作最后的玩味/天高地迥,荒丘墓田/春光秋色,晨晖夕阴/美姬们歌喉温婉,目光流盼/曹操要在死的绝对黑暗里/布置生的明媚与歌声。”夏立君把曹操之死写得无比明媚,反而隆起了曹操人性之光的海拔高度。“‘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可是,五十九岁这年,李白入永王李璘幕,命悬一线却以为功名唾手可得之时,竟然视陶渊明为龌龊不堪,不足为法了。这个透明又可恶的李白呀。”面对长不大的李白,夏立君则更多是家人式的心疼和嗔怪。“宫刑无异于一场精神淬火/司马迁在精神上已彻底抛弃了当代,抛弃了皇帝/司马迁要在历史里无所依傍的站着。”惨绝人寰的宫刑让夏立君愤怒复庆幸,司马迁彻底站立起来了,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陶子望着那个叫‘陶渊明’的人/觉得此时此刻那人有些味道/就为他写了这篇小传《五柳先生传》/陶子对‘五柳先生’说:你就这样吧/你就按这个样子去过日子吧/陶子是陶渊明的旁观者,对话者/自言自语,与自己对话/是陶渊明由来已久的癖好。”同样寄情山水田园,倾心光风霁月,这何尝不是夏立君返璞归真的自言自语和心灵独白呢。

夏立君在用生命写作,沉思时间远远超出了写作时间,《时间的压力》五年磨一剑,正是长时间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的沉淀酝酿,让他“在熟悉的地方发现了陌生的事物”。最近,笔者不自觉地复读《时间的压力》和《时间会说话》,这是可以用一辈子来咀嚼的书。北风渐盛的季节,这些文章再次开启时光隧道。密不透风的时间硬壳里,生命之门打开另一处洞府,照进远方的一丝光,我与李白、李斯、曹操、陶渊明、夏完淳等人,把酒言欢。近距离的平视下,他们血肉丰满,精神鲜活。这样的阅读也重新激活了我,“一个另外的自己”,一种生活新的活泼形态,它是缓慢的优雅的,这是时间的压力下,我隐秘的四维空间。

犹记那次《时间的压力》讲座。傍晚时分,人间灯火渐次打开,苍茫而细腻。三五十人在书店“九间房”落座,夏立君用他带着沂南口音的温婉诗文,破解时间的终极密码,温度风度恰好。被众人围拢的他谦卑得有些拘谨,拘谨得就像是时间刻度上的一粒微尘,这一粒神采飞扬的微尘,发着光,折射到众人身上,我知道,那是诗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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