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中的“Tony老师” 庚子抗疫随军记之二
□ 逄春阶
创作一个故事是一场无止境的滋养,它赋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这些碎片是人类的经验,是我们经历过的生活,我们的记忆。温柔使有关的一切个性化,使这一切发出声音、获得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并表达出来。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田翠的手,也并不特别。她跟同伴们站在贴梗海棠下,伸手要掐那花,谁料不是掐,是扳过来嗅,耷拉下的黑发抵到花瓣。
农历三月十五的夜月,能照见人影。就听田翠快言快语:“没有花香啊!”
从武汉回来,在德州夏津接受医学隔离观察的十五天里,我抬头低头,看到的都是穿着援鄂队服的白衣战士。有一天,我故作严肃地站在田翠面前,说:“请伸出手来。”田翠不解,伸出手,我说:“平淡无奇。怎么会平淡无奇?”
但她的手,明明非同一般啊,在紧张的值班之余,为队友理发,手法娴熟极了,竟然有了“Tony老师”的雅号。
“Tony老师”?网络上流行语,直白点来说,就是用来说那些集洗、剪、吹、烫、染才华于一身的理发师。
盯着月光下的贴梗海棠,不知是田翠的哪个战友随口吟诵出了苏轼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谁料,刚从黄冈撤下来的泰安疾控中心的张荣强说:“这是苏轼在黄冈写的。”在黄冈奋战了四十多天,黄冈已经成了他的牵挂。
我跟田翠说,苏轼有著名的“三恨”:美人多病、鲥鱼多刺、海棠无香。
田翠笑着说:“我就闻着无香嘛!”
作为山东第一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重症医学科一区重症医学专业主治医师,即使海棠无香,也无损她绽放在天地间。
一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正月十七晚上,田翠、爱人和五岁半的女儿、两岁的儿子正在作游戏呢,田翠的手机响,她到阳台上接了。脚步急促地回来,把爱人拉到一边说:“去武汉,明天上午走。” 田翠说完,激动得有些心慌,虽说早已做好了奔赴前线的准备,也写好了请战书,但这一天真的到来,内心还是激动不已。
平时都是婆婆帮带孩子,可婆婆春节前就回新泰老家了,因为疫情,一直也没回来。看着客厅里的一切。田翠的两只手仿佛多余,不知道要拿什么。
爱人虽不是学医的,但特理解田翠,家里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他操持,孩子上下学,辅导课都是他带着去,田翠成了撒手大掌柜。
田翠担忧爱人吃不消。爱人看出来了,一边给她收拾行李,一边安慰说:“媳妇,没事,你放心去吧,俩孩子我一定照顾好。”
女儿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知道妈妈要出门好久才能回来,哭着不让去。那晚,女儿是哭着睡着的。田翠给女儿抹去了眼角的泪,自己的泪却下来了。平时睡眠超好,那晚她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医院领导和同事们为田翠他们送行,担心受不了分离时孩子的哭喊声,她没让爱人孩子来送行。
医院的领导像是家长一样,一遍遍叮嘱,做好防护、吃好饭、睡好觉、别紧张,别担心家里。科里的同事得知行李箱太小,一大早跑去超市帮她购买行李箱,买晕车药,一大包吃的用的,还有需要带的防护用品。一个姐姐怕她换了地方睡不好觉、焦虑,专门给她带了助眠的药。一个妹妹,下夜班不睡觉还跑过来送她,给她带了一大包吃的。
怕家人担心,此次驰援武汉,她没有告诉临沂郯城老家的父母。在去济南机场的途中,妈妈突然打来电话问她:“干吗呢?”
田翠很干脆地说:“我上班呢。”
电话那头,突然就没声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那是妈妈在哭。田翠就慢声细语地安慰,但眼泪止不住,她倒不是因为害怕,就是觉得让家人担惊受怕了,很不孝。平时照顾不了他们,一年回不去几趟,这个时候还让他们牵肠挂肚,对父母亏欠太多。怀大宝那会儿,孕吐得厉害,也怪了,一回娘家,吃到妈妈的饭菜孕吐就好了。她最爱吃妈妈做的辣子鸡、羊肉汤、韭菜肉丁水饺。
她记得生二宝休产假时,回郯城娘家过了两个月,母亲再忙也会把她的饭做好,做她喜欢吃的,早饭也会炒上两个菜,熬上一锅粥。知道她爱吃水饺,一大早就起来忙活。
田翠脑海里全是妈妈的身影。那次回泰安,妈妈还偷偷抹眼泪,被她看出来了,她开玩笑说:“我都是两个孩的妈了,您怎么还当我是孩子啊。”上了车,田翠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每次从娘家回泰安,妈妈总给她车上装满吃的,家里的鸡蛋,煎饼,自己种的菜什么的。回去一趟,得吃一周。
远嫁的姑娘,平时就没有时间陪父母,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田翠想,从武汉回来,一定回去结结实实尽一次孝。
在飞机上,田翠看到有个同行的队员,手里握着一个芭比娃娃,队员说,那是女儿的。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这一说,田翠也就想俩孩子了,她想起给两个孩子理发的情景,想到孩子顽皮的样子,竟然嘴角不经意地笑了。
当晚六点多下机,到达酒店收拾好行李,已是深夜,田翠他们收到了山东大学湖北校友会专程送来的新鲜草莓。
白瓷盘里的草莓,田翠托在手心,草莓如一颗红心。
就在这一夜,她写了入党申请书。
二
第一天上早班,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田翠睡到深夜一点多就醒了。一摸头发,少了半截,齐刷刷的头发茬子扎手,才猛然想起头天晚上,同事唐信强用电推子“哧啦”一下把长头发切去了四厘米,这头发剪的,也没个形。小唐说:“进病房,头发不能长,不能有任何裸露。有的美女甚至都剃了光头呢。”
田翠来武汉时早看到了,美女都顶着参差不齐的短发,但灿烂的笑容弥补了缺憾。
好长时间睡不着,辗转反侧,一会儿孩子,一会儿爱人,一会儿父母,脑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如打着旋涡的溪流。怕第二天体力不支,拧开灯,吃了片带来的艾司唑仑,之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六点半闹钟响了,爬起来赶紧洗漱。匆匆下楼,把盒饭端上来,稀饭碗扣得紧,转着圈才抠开,一股脑喝罢吃罢,赶到楼下乘班车。
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走到半途,队友拍拍她的肩膀,朝右一指:“那是火神山医院。”她伸头去看,只看到了一排房子,白白的一排。她想多看两眼,车忽地过去了。
来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这就是他们的主战场了!跟随着大部队来到C7西病区,这是他们山东队接管的一个五十张床位的重症病区。人员分为两组,田翠在后组,他们组的病人较前组重一些。
夜班白班交班。交班很详细,每一个病人都交代了一遍,病人最近的咽拭子核酸结果、CT情况、异常化验结果,患者吸氧浓度及经皮氧饱和度情况,患者抗病毒药物及抗生素使用情况,还会交代患者精神状态,有些焦虑不太配合治疗的患者也会特别强调。然后组内的人再分工,一个人在办公区处理医嘱,另外两个人跟着组长进去查房。
田翠跟着进去查房,这是第一次实战了。
七步洗手法洗完手,门把手上喷消毒液,队友用眼神碰了她的眼神,田翠的心“咯噔”一下。推开了第一道门,进入穿衣间。田翠和侯云峰医生一起进病房,侯云峰开朗、爽快,工作有效率。他耐心指导田翠穿防护服的注意事项,告诉她要先把护目镜涂上一层洗手液放风机上风干,再按照步骤穿防护服。旁边还有邱岩护士长给他们查缺补漏。穿防护服的房间有穿衣步骤图,有镜子,大家都是一丝不苟地穿衣服,做好防护是更好地救治患者的第一步。
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才穿好防护服,穿的过程中就觉得有些憋气,深呼吸,放慢动作,调整自己。然后按照开第一道门的步骤推开第二道门,手消;第三道门,手消;第四道门,手消;第五道门,就进入危重病房了。虽然进的通道和出的通道是一个,但是这也是把外科病房尽全力改造后的最佳状态了。第一次进病房觉得憋闷不适,行动稍快就有憋气的感觉,田翠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快适应。
有个病人想把床头抬高,抬手示意,田翠就帮她摇床。田翠后来跟我道:“一点不夸张,刚摇完床起来的刹那,眼前一片黑,停了会儿才缓过来。穿防护服久了护目镜满是雾水,顺着口罩往下滴。缺氧憋气久了,只想快点撕掉身上的装备,那种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每次从病房出来,脱掉衣服,都感觉像重生一样。
从病房出来,脱防护服,更繁琐,每除一件,都要手消,足足脱了半个小时。最里面的隔离衣,都被汗水湿透了。然后眼、鼻、口、耳朵都要用酒精消毒。
田翠撤出危重病房后,才想起问同事,咋墙上都贴着婴儿的画呢,一问才知道,这里原是产科,后来改成了危重症病房。
抬头看到的是墙上那婴儿的希望的眼神,低头看到的是危重病人那绝望的眼神,这是田翠和战友们每天面对的。
下班,从北门出来,迎面是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八个红字:“生命之托,重于泰山”。
田翠所在的医院,就在泰山脚下。医院原叫泰山医学院附属医院,后改为山东第一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加上上学的时间,她已跟“泰山”相伴了十五年。
三
武汉蔡甸区丽枫酒店门前,有一个拓荒牛雕塑。田翠吃完晚饭下楼散步,出门就先看到了那牛角,再一眼是拼劲的筋骨和暴突的牛身,这雕塑给人力量。在春风料峭的晚上,绕着雕塑转了一圈,感觉凉,她穿得有些单薄。急匆匆往酒店大厅走,值班人员笑着说,别急,等量量体温。田翠赶紧伸出手。这时,隔着玻璃,她看到了一起来的三个男大夫在大厅里剪头发。
来自聊城第二人民医院的王文涛大夫,自告奋勇给来自单县中医院的李红建理发,李红建忐忑地坐在椅子上,操着一口菏泽口音问:“你到底理过发没有?”王文涛蛮有把握地笑着说:“不用问,没问题。”没有围布,就地取材,门口有盛卫生纸的塑料袋子,披在身上。
田翠给自己的两个孩子理过发,她看到王文涛两手笨拙地拿着推子,使劲摁着李红建的头往前拱,一道一道的,拱得李红建使劲往后挺身子,要不就被拱到椅子下面去了。田翠见此情景,“扑哧”笑了,心里想到老家的话:像狗啃的似的。但她没说出来。
“来,给我。”田翠夺过王文涛的推子,给李红建理。一看那架势,就靠谱。有板有眼。田翠理着发,偶尔闪过给孩子理发的念头。三下五除二,理完。
王文涛坐下来,王文涛的头发很浓密,又太长,推起来还挺费事的,老是卡推子,王文涛怕疼,嗷嗷叫。田翠说:“忍着点,又不收你钱。”不急不慢,一会儿找到技巧了,推子也不卡了,王文涛也不再喊疼。
东营第二人民医院的宋军在旁边看着,等两位老兄理完,他说“我理个光头。”过去一直有理光头的想法,但没有勇气,在武汉前线,浑身是胆了。
不知是王文涛,还是李红建拍了一张田翠给宋军理光头的照片,宋军两眼惊恐,缩着脖子,身上披着塑料袋子,表情很滑稽。而田翠呢,微笑自若地在操作。
一夜理了三个头,居然很成功。田翠很开心。女战友刘山山款款走来,找到田翠:“听说你会理发?帮我理的短一点。好吗?像男生一样。”
田翠打眼一看刘山山,头发浓密,还带着很小的那种自来卷。田翠说:“你真要理这么短的头发啊?舍得吗?”
刘山山说:“今天穿脱防护服时试过了,头发太长很凌乱,总有些头发露在外面,这样不安全,容易带来安全隐患,发生交叉感染。你剪吧,我已经决定了。”
干脆利落的田翠,一拍已经坐在椅子上的美女刘山山的肩膀,说:“来!”不到十分钟,用推子给她弄了个短发。刘山山很满意,田翠更高兴,不但能理男发,还能理女发了。
有一天傍晚,医疗队群里,喜欢“之乎者也”的王鹏护士问:谁会理发?田翠不假思索地回说:“我会一点儿。”王鹏说:“请到一楼大厅,有个战友想理发。”
田翠带着理发推子赶到一楼。一看,山东医疗队总领队左毅站在那里,给田翠深刻印象的是左毅熬红了的眼睛。田翠问:“谁要理发?”左毅笑着说:“我啊,麻烦你。”田翠看到左毅的头发很长,都快遮住眉眼了。
山东医疗队总领队,还是临时党委书记,在她眼里可是个大官儿!田翠有点打怵了。她想,不能给总领队理光头吧?那不太雅观。左毅看出田翠的担忧,非常和蔼地说:“没事,田翠,你看着理就行,大不了光头也可以的,不要紧张。”
田翠说:“平时我是给孩子简单地理发,您这发型我不太会呢。”
没想到左毅说:“你就当给孩子理就行,别有压力,你自己发挥就行。”一句话把田翠逗笑了。
看着总领队这么信任,田翠就大胆拿起推子。一推子下去,头发短了好多,旁边围观的人,不由得“咦”了一声,弄得田翠更紧张,有点冒汗,心想一定给总领队理个精神好看的发型。
沙沙沙,一下一下,慢慢找到了节奏,最后给他理了个长点的寸头,跟左毅之前的发型是很不一样的。
左毅很高兴地说:“很好呢,非常清爽,正好有机会理这种发型。”
从给左毅理发后,田翠会理发的名气就出去了。找她理发的战友越来越多,她也是从推平头,到能做简单的造型。女士的短发也理了好几个,积攒了一些经验。
再后来,下班后,田翠从快手上看了一些理发教程,结合实战,理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队友们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有的不想理太短的男士,想换个发型,我也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前后理了差不多三十个人。我觉得在这特殊时期大家能在一起抗击新冠肺炎,本身就是缘分。请专业理发师不现实,能为战友们理发也是我能为大家尽的微薄之力,还得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平时哪有这么好的机会练手啊。给队友们理发都是利用平时休息时间。理发的时候我们都是带着防护口罩,穿着隔离衣,做好了防护。”田翠对我说。
四
到武汉的第四天,突然下起了雪,还刮着刺骨的寒风,本来就湿冷的天气更加冰凉。田翠把带来的最厚的衣服穿上还是很冷,因为房间里中央空调不能开,所以除了下楼拿饭的工夫,都裹着被子在床上坐着。医疗队非常贴心,紧急调配物资送来了电热毯和电热器,还有羽绒服。真是雪中送炭,大家心里暖暖的。
其实在武汉的那段时光过得特别单调,除了上班就是在宾馆待着,没法出去逛街,所有的店铺也都关门了。休息的时候,想睡却睡不踏实,睡不着。闲来无事她会看网上的关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新闻。先是看到李文亮医生感染后死亡的消息,感到很悲痛,很害怕。“算起来他比自己只大一岁。“为同龄人,我非常理解一个孩子的父亲,父母的孩子,妻子的老公对一个家庭的意义,然而就是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阴阳两隔。为我的同行痛心,为他的家人伤心,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再联想自己,逆行来到疫情最严重的武汉,万一,万一自己有什么不测,感染了新冠病毒,不幸死掉了,我的孩子,父母,老公岂不是要有同样的感受?后悔自己之前没抽更多的时间陪伴他们,亏欠他们太多……”
田翠看到李文亮的视频,感觉李文亮的头发不短了,也该剪了。
那晚上她是哭着睡着的。
2月18日深夜,田翠看到武昌医院院长刘智明院长牺牲的消息。“刘智明才51岁,住院治疗期间,他多次拒绝同在抗疫最前线、在另一定点医院担任ICU护士长的妻子的照顾,并一直担心会不会传染给别人,还留下医疗预嘱:‘如果万一,不要插管抢救。’”看着手机视频,田翠又哭了。
接连的新闻,让田翠紧张起来。先是2月20日晚,武汉市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生、29岁的彭银华因感染新冠肺炎不幸去世。“早在今年春节前,彭银华夫妇就开始忙着试婚纱、订酒店、发请柬。2月1日,大年初八,原本是彭银华与妻子补办婚礼的日子,却没想到疫情来得如此突然,打乱了原本计划。当时,他的妻子已有将近六个月身孕。”看到媒体的描述,田翠泪不能抑。
2月23日凌晨,田翠又得到一个噩耗,武汉协和江北医院一位29岁的消化内科女医生夏思思殉职。“夏思思还是两岁孩子的妈妈。原本夏思思已经买好了今年回家过年的车票,他们打算带孩子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但受到疫情影响,后来退了回家的车票,上了前线。”田翠又哭了。
田翠说:“当时感觉这个病毒好狡诈,不是说高龄,基础疾病多的病人死亡概率大,年轻人同样逃不掉。心理压力虽然大,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内心反复安慰自己,自我防护做到位,不能有一丝松懈,一定安全回家。”
她特别留意队员的头,有头发长的,她会主动提出给收拾收拾。有一天,第三批援助湖北医疗队女领队郑建新也笑着找上门来,让田翠理发。
五
田翠2月29日发了个朋友圈,发的是女儿的图片:“特别的日子,五岁九个月的果宝掉了第一颗乳牙,感谢懂事的宝贝帮妈妈照看弟弟。”跟田翠聊天,田翠说“感谢”的时候很多,你看她连五岁的女儿都感谢了。
田翠开心的时刻,是女儿给她看画的画,做的手工,背诗给她听,还会告弟弟的状。
但是儿子不理田翠,刚刚两岁的他,可能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不陪他。每次视频时,儿子从不跟她交流,不喊妈妈,看一眼就跑,或者挂断电话。“从前那个那么黏人的小朋友不理我了,看都不看我,我知道他想我了,但是他不会表达,选择逃避我。心疼得我哭了好久。后来视频,我爱人就刻意给我俩创造机会,让他多看我,跟我说话,他想吃的东西让他找我要,他爱吃的零食都说是我买的。渐渐地,儿子视频会喊妈妈,会看我一会儿再跑掉,我的心也不那么难受了。”
田翠儿子不认她,让我想到我母亲讲过我小时候的一件事儿。我小时候寄养在姥姥家,一个月后,劳累显瘦了的母亲,在队里干完活,小跑着去看我,两岁的我盯着娘说:“娘啊,你怎么不像个娘了?”母亲说了多次,每次都眼含泪花。
上班期间有一件事情挺让田翠感动。
千佛山医院的侯云峰是个干活麻利,非常有效率的医生,对待病人非常细心、用心。有一个病人既往有糖尿病、房颤、冠心病、高血压,身体条件很差,吸高流量纯氧都憋气,指脉氧饱和度很低,根本下不了床。而且情绪不好。经过医护的精心照料,从卧床不起,到能下地活动;从无创呼吸机,高流量吸氧,到间断低流量鼻导管吸氧;从一天吃不了多少饭,到胃口好饭量增多,医护都为他操不少心。后来精神头好了,肌肉力量增强,大家就督促他多做呼吸锻炼,老人家嘴上答应,可是效果不明显。
田翠说:“细心的侯云峰大夫发现了这个事情,自己从网上买了简易呼吸锻炼器送给老人,怕老人不会用,专门进病房教他怎么用。后来我们病区关门的时候,这个病人收拾自己东西,临走还不忘带上呼吸锻炼器,还跟我们一遍一遍地道谢。”
跟田翠搭班的是山东省中医院的邱占军、闫瑢玓医生,看着他们给病人切脉,看舌苔,开中药,针灸,学西医的田翠一下子对中医大感兴趣了。
田翠说:“我跟闫瑢玓主任经常搭班,一起进去查房看病人。每次进去她都询问病人用了中药后的反应,身体上的变化,再看舌苔,切脉,教给病人穴位按摩。用了中药后病人的反馈也特别好,痰容易咳了,憋气减轻了,睡眠好了,大便好了,食欲好转了等等。后来针灸针来了,她就给效果欠佳的病人针灸。好多病人都非常感激,见了我们就说中医配合西医效果非常好。”
田翠自己也做了回病人,让闫瑢玓施了几次针。刚来武汉的前半个月,经常失眠,闫瑢玓帮她针灸,睡眠果然好多了,有几天还感觉睡不醒。
六
武汉市所有方舱医院休舱,是在3月10日下午5时许,来自全国14支医疗团队的医务人员参加了休舱仪式,田翠看到了这个信息。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医疗队员们开启的“拉歌”模式让她眼睛湿润。
3月17日晚,田翠在微信上看到来自新疆和田地区的医疗队员王玉芬,下了飞机拉开小背包,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完整地呈现在人们眼前。王玉芬笑着说:“这是到武汉那天同伴们帮我剪下来的,当时有点舍不得,但为了工作,我还是剪了这条留了多年的大辫子。回来前,妈妈对我说,还是把剪下的辫子带回来吧,也算是留个纪念。”
好粗好长的大辫子……她也留过。
她这个“Tony老师”,还留意到,山东一个女队员回家前,专门在网上买了顶假发,怕一岁多的儿子认不出来。
让田翠回味不已的,是战友给她过的特别的生日。
生日那天田翠是下夜班,其实晚上已经收到了满满的生日祝福。早晨交班时候,战友纪洪生、王连忠、张军利、宋军、李燕、王文涛都跟她说了生日快乐!医疗队副队长纪洪生还说,咱们特殊时期,没有生日蛋糕,没有鲜花,但是长寿面可以有啊,让厨房给做碗长寿面再荷包个鸡蛋,简单过个生日吧。
乘坐班车回到酒店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从楼下拿了第二天吃的早饭,早饭有炒面、水饺,田翠拿了一份面。上了电梯按下24楼,很快到了房间门口。从口袋掏出房卡正要刷卡,突然看见门上挂着的生日贺卡,那是方便面箱子剪裁的,上面有花,有叶,有祝福,写着:“翠姐,生日快乐!最靓的仔,么么哒!武汉3.22。”一看字迹,她猜出来是唐信强、张明诚、宋明浩他们弄的,他们真用心,田翠很开心,小惊喜最能打动人!
田翠跟张军利住隔壁,赶紧给他看,高兴得像个孩子。打开门,发现放在凳子上的三层大蛋糕,一下把她逗乐了,是用康师傅桶面和两个一次性饭盒做成的,上面插着几根酸奶吸管。正在她感动战友们做的有创意的作品时,唐信强他们过来了:“翠姐生日快乐!礼物喜欢吗?”田翠喜极而泣,连连致谢。
送走战友,田翠拿起手机简直惊喜连连,他们医院在武汉的同事们还给她做了好几个生日祝福视频,田翠是真正的女主角。在甜甜的祝福声里她进入梦乡。
下午睡醒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王擂主任、陈红星医生、阴其玲护士长,他们带来了真的生日蛋糕。田翠分好了蛋糕放到战友们门前,跟大家一起分享这甜蜜的味道。这一天的经历简直太幸福了。
紧张的战斗节奏里来了个小插曲,让绷紧的神经,渐渐缓和。
七
田翠回来了,但她很愧疚,没给儿女和老公带什么礼物,她在武汉无法出去逛街,就是逛街,所有商店都关着门呢。没想到老公对她说:“你安全回来,就是给我和孩子的最好礼物!”
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两个孩子理发。一边理,一边跟丈夫说着在武汉给战友理发的有趣故事。儿子认生,不让理,田翠夸张着步子,跟儿子捉迷藏,才终于哄着理完了。
在医院查完体第二天,她就回了娘家。田翠娘家是临沂革命老区郯城,她从小就是听着革命故事长大的。战争年代十万郯城英雄儿女随军转战南北,运粮食、抬弹药、护送伤员,先后有一千七百多名郯城儿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红色基因潜移默化地熏陶着田翠。
田翠的父亲也是一名党员,疫情期间在村里执勤,咳嗽了三个多月,田翠担心父亲被感染。等陪着父亲去医院查了,才放心。
“识字班”是沂蒙革命老区对未婚妇女的称谓,战争年代,八路军组织年轻妇女学文化,上“识字班”,叫着叫着,“识字班”就成了代名词。
在八十多岁的姥姥眼里,田翠就是长不大的“识字班”,听说“外甥女”从武汉前线回来了,老人家按捺不住,竟然骑三轮车,跑了十多里山路来看望自己的“英雄外甥女”,还买了两大包香蕉。
田翠本来是等跟父亲检查完身体就去看望姥姥的。可姥姥等不及了。
“姥姥,我都三十四了,不是‘识字班’了。”
但在姥姥眼里,她永远是个孩子,是小“识字班”,顶多是个大“识字班”。
田翠大着声音趴在姥姥的耳边说:“大‘识字班’都生出小‘识字班’了。”一句话,把姥姥、妈妈都逗笑了。
姥姥记性好,一直记得田翠的生日,是农历的二月二十九。今年是阳历3月22日,姥姥的话,一下子把田翠的思绪带回到了武汉,又想到了那个特殊的生日。
6月1日,儿童节,我在家整理采访日记,有个时间需要核实,我打电话给田翠,她回复了我查询的日期后说:“你知道吗?抗疫烈士彭银华去世后第102天,他的孩子今天在武汉出生了,这个生日很好记,六一儿童节!”我听着田翠在电话里的叹息声,她喃喃着:“生日,生日,生日……”
在我脑海里,清晰看到了那个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都很丰富的田翠的样子。
有机会,得让援军中的“Tony老师”给我理个“抗疫头”。
(作者为本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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