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刘晓峰

临沂日报 2018-10-19 10:19 大字

我从小是姥姥看大的,身上好多血性都鲜明地带有她的印记。

我出生在1960年,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钱雇保姆,急着上班的母亲,只好把乡下的姥姥请来看我。姥姥进家门之前,父亲和母亲产生了龃龉。父亲倒不是嫌凭空多出一张嘴,而是担心性情刚烈的姥姥会无端地给家里增添不安定因素。因为从马庄来的人,早就七嘴八舌,把姥姥的形象刻进了父亲的心里……

1943年,姥姥为了抗拒日本鬼子征粮,曾经下过一个李姓伪保长的匣子枪。姥爷是个鞋匠,那天刚刚赶集回来,把两个手指都磨出了血泡,才换回了半袋米。他把米袋搁在挑子后面,正要进家门,恰巧被路过的李保长看见了,便尾随进了姥姥家。李保长跟姥姥有点七拐八拐的亲戚,所以态度还算克制:“老杨哥今天收获不小啊,把上次拖欠的粮食交了吧?”我姥姥在锅屋里烧火,正在等米下锅呢,便手持烧火棍跑了出来:“你拿走了,俺们吃什么?”李保长把匣子枪从身后挪到身前:“你吃什么,我不管,我只管完成我的任务!”这个带有威胁性的动作把姥姥惹火了,她说:“我煮熟了喂狗,都不会交给你!”这还了得,李保长从枪套里掏出枪,原想把姥姥吓唬住,谁知“啪啪”两声,竟然走火了。姥姥趁李保长愣神时,手疾眼快,一把就把枪夺了过来。姥姥当时丝毫都不害怕,在墙头上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脸可都吓绿了。这个事可大可小,假如给姥姥扣上“私通八路”的帽子,掉脑袋无疑。后来在亲戚们的竭力说合下,李保长没有再追究。命是保住了,但是在庄上无法再待了,只好拖家带口“跑反”,投奔到了在芜湖开古董店的舅姥爷家……

姥姥来到临沂,从她的神态上找不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窘迫,甚至还反客为主,对我父亲说:“我一定把伊凡(我的小名)培养成毛主席的好孩子,将来好接社会主义的班!”父亲大吃一惊,一个农村老太太,居然还能咬文嚼字?我母亲的回顾才让他释然。1947年,临沂变成了解放区,姥姥结束了在外颠沛流离的苦日子,从芜湖回到了老家马庄。她积极投身到支前运动中,做军鞋、摊煎饼、抬单架……很快成了妇救会的积极分子,并且在年过半百的年纪,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解放后,代表县妇联去济南出席全省积代会,为整个马庄争得了一份荣耀。会议期间还闹出一个笑话,也正是这个笑话促成了姥姥学文化的契机。姥姥在大会开到一半的时候,想去厕所解手,匆匆出了会场大门。转悠了好半天,总算找到了厕所,无奈辨别不出男女二字,便误入了男厕所。姥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茅房”,于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欣赏起来,等坐到马桶上解手时,恰巧赶上了会间休息,尿急的男代表蜂拥而至,蓦然看见厕所里蹲着一位女的,不由得一片哗然。主持会议的领导听说此事后,不仅没有责怪姥姥的莽撞,反而以此为例,来了一个现身说法,再此强调了学文化的重要性。同事们的宽容并没有减轻姥姥心中的羞愧,她回来后开始学识字。做饭时,记住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睡觉时,记住了衣裤鞋袜、床席被褥;下地干活,又学会了锨锄犁耙、春夏秋冬……当时姥姥快60岁了,可是她硬是凭着不服输的韧劲,再加上这些词汇与生活息息相关,所以很快便融化在姥姥的脑海里,见诸在行动上。沂蒙山的妇女一旦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便会全力以赴,甚至豁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姥姥就是这样一位典型代表!

“文革”时,我们家搬到了书院街的馍馍巷,小巷的形状很像一个发面馍馍,因此而得名。街道在搭领导班子时,即使“矬子里面拔将军”,也没有拔出更合适的人选,快80岁的姥姥,居然被他们相中了(这得益于党员的身份),甚至还安排了一个“调解委员”的头衔。母亲为此跟她争执起来,劝她把看孩子当成第一要务,不要去掺和这些一分钱酬劳没有、还费力不讨好的事,倔强的姥姥把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一头扎进了这个矛盾的漩涡里。那时正在闹派性,临沂分成了“八大”和“六大”两个派系,有一个时期“八大”失势,跑到郯城的马陵山上盘踞起来,伺机再打回来。有一个家庭围绕着“八大”的定性争吵起来,甚至掀翻了吃饭桌。男主人说那是一伙“马匪”,女主人则说是一群“游击战士”。就在两口子争执不下的时候,姥姥领着我,迈着两只小脚,一颠一颠进去了。姥姥是在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枪林弹雨都见过,眼前的这点动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毛毛雨”。她拉下脸子对男主人说:“你说他们是‘马匪’,他们下山烧杀掳抢没有?”男主人如实说:“这倒没有。”姥姥说:“做过这些孽的才叫土匪!”男主人被堵得张口结舌,好半天没有缓过劲来。女主人发现姥姥在给她撑腰,便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姥姥转脸对她:“跟日本鬼子拼杀,和国民党周旋,那才叫游击战士,那些人根本就配不上这个称呼!”女主人顿时也卡了壳,没想到这个杨老嬷嬷这么厉害!从此“杨老嬷嬷”便成了姥姥的代名词。不管在街道的何时何地,只要有了矛盾摩擦,或是双方僵持不下、眼看事态就要激化的时候,我就会听到有人在喊“找杨老嬷嬷”!

就在姥姥在各种纠纷里长袖善舞的时候,从老家马庄传来了噩耗,在供销社工作的大舅,不堪忍受造反派头头的逼供,在南山的柿子树上吊死了,姥姥当场就直了过去。苏醒过来后,姥姥除了悲痛外,更多的是自责。姥姥带着全家在芜湖“跑反”的时候,17岁的大舅被国民党抓了11个月的壮丁,这件事假如自己不说,肯定就遗忘在历史尘埃里了。“文革”初期,大舅经不住火热气氛的鼓动,想向组织主动交代这个问题,事先他来到临沂征求姥姥的意见。姥姥当时不仅没有阻止,甚至还鼓励他。姥姥的话给了大舅足够的勇气,回去就把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说了出来。结果不仅没有得到谅解,还给自己招来了祸水,落进一个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的境地。造反派头头非逼他进一步交代,究竟杀过人没有?必须把隐瞒的罪恶都吐干净……爱面子的大舅无力承受这种生命之重,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姥姥除了自责,还经常在院子里一惊一乍的,起初母亲以为姥姥疯了,后来才明白原由。院子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树,有些做成茧的虫子吃饱喝足后,便从树叶上用一根丝线吊下来,在风中“荡秋千”,我们小玩伴都称它们为“吊死鬼”。姥姥看到这种虫子,也许就想起了大舅。为了不让姥姥再受刺激,母亲找人把梧桐树杀了,姥姥才慢慢恢复了常态。

大舅去世后,姥姥的精神彻底垮了,不久便以年老体衰为由,辞去了街道“调解委员”的职务,在家专心看护我们,并慢慢变成了一个“护犊子”的老太太。我问她要钱买东西,她要是不给,我就把卖东西的领回家,在小贩缠磨和我哭闹的双重压力下,姥姥只好就范。有一天我把一个卖鹅的领了回来,这一次她不干了,一只鹅要两块三,她口袋里顶多有五毛钱。为了达到目的,我躺在地上打滚,用头去撞墙,姥姥被逼无奈,不得不去邻居家借钱,把鹅买了下来。母亲早就知道我这个招数了,只是在等待一个教训我的机会。当她下班看见“曲项向天歌”的鹅时,摸起一根竹竿就冲我来了,我撒腿就跑,母亲一转身,把那只鹅给撂倒了。晚上,母亲为了让我改掉这个要挟大人的恶习,便用古老的罚跪惩戒我。我一边倒换着跪麻的双腿,一边看着那只死鹅掉眼泪。姥姥不忍了,“噗通”一声也跪下了,母亲只能摇头叹息,她的惩戒也只好到此结束。我还有个尿床的毛病,姥姥特意给我准备了两条小褥子,还是不够用。一天夜里,我把所有的褥子都尿湿了,姥姥只好把枕巾垫在我身下,后来枕巾也尿湿了,姥姥只好脱下了内衣……那一幕刀刻斧凿般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都说好人不长寿,姥姥却打破了这个魔咒,她无常时,孙子都快要当姥爷了,差一点就熬成了六辈。我舅家的大哥说,临走前夜,姥姥也许知道自己快要归真了,提前给自己净了身子,没有痛苦,也没有给后辈添什么麻烦,在睡眠中安然地走了,享年101岁。

真主啊,保佑姥姥吧!愿她在天堂能有一个高级别的居所。

新闻推荐

临沂市第九届“沂蒙十佳敬老楷模”、“沂蒙最美老人”评选结果出炉

本报10月16日讯(记者庄成通讯员宋超先)近日,由临沂市老龄办、临沂市文明办等单位主办的第九届“沂蒙十佳敬老楷模”、“沂...

郯城新闻,弘扬社会正气。除了新闻,我们还传播幸福和美好!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光阴流水,不变的是郯城县这个家。

 
相关新闻

新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