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星家暴说开去

呼延云(推理小说作家) 2018-12-01 15:08 大字

老话讲“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一个优秀演员的养成,不仅要靠对表演艺术不懈的琢磨与钻研,还要靠时间的累积和对时机的把握,一个“熬”字,不是虚度时光,而是在岁月的长河里打磨掉“贼光”,洗净了铅华,从而真正地脱璞成玉。我们所熟悉的李雪健、陈宝国,还有不久前去世的朱旭先生,都是这一类艺术家的杰出典范。

但是近些年,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在影视界大红大紫、如日中天的却是一群脸嫩得能捏出水儿的面孔,说起他们唱的歌,没几首好听的,说起他们演的剧,一个比一个烂,但说起他们获得的奖项和人气,恐怕是令老一辈表演艺术家目瞪口呆、叹为观止的,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称得上“劣迹斑斑”:吸毒、劈腿、逃税、抹黑对手、演戏抠图……最近还有一位把日本女友打成猪头的——在笔者从小受到的教育中,打女人的男人是最孬种的,而此明星的粉丝居然还给他找出各种可以谅解的借口,也算一奇。

恰好读《坚瓠集》,见宋代武将杜大中之事,杜大中出身行伍,一辈子戎马生涯练就出了铁石心肠,“与物无情”,以至于被人称呼为“杜大虫”,治家亦行军法,老婆犯了过失也要挨军棍责打。他有一爱妾,才色俱佳,常为其起草文件。有一天杜大中午睡,这小妾见书桌上摆着新购来的纸笔,便写了一阕寄临江仙,其中有“彩凤随鸦”之语,大意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相仿。杜大中醒来一看,勃然大怒,一边骂着“今天老子就来个乌鸦打凤凰”,一边对着小妾劈面便是一巴掌,力气用得大了些,竟将其颈骨打折,倒地而亡。

相比之下,前面说的那位打女友的男明星功力欠佳……不过为了避免惹怒其粉丝,这里就不做展开,只谈谈寒冬缭绕于楼顶、林丛且呱噪不已的动物——鸦。

《坚瓠集》

一、飞鸦:五枚火石与五起火灾

林少华先生作为翻译家,在为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写的序言中,写到东京满城乌鸦,不时叫着掠过头顶的景象,指出日本人对“卡夫卡”(捷克语“乌鸦”的意思)的吉凶存在着某种双相认识:有些人觉得它的出现是好事将近,有些人听到它的叫声就认为大祸将至。这与中国人把“黑老鸹”当成凶兆大不相同,而事实上在中国古代,对乌鸦到底征凶还是兆吉,也存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

先说“凶”的一面。早在西汉时,以研究《易经》而知名的学者焦延寿就曾指出“城上有乌,自名破家”和“乌鸣庭中,以戒凶灾”,而明代学者周履靖在《占验录》中更是将乌鸦啼叫的时辰所对应的征兆加以详述:“乌鸦早鸣,主火光之灾;中时,有小喜……鸦鸣大概主喜少,忧多。”《万历野获编》里记湖州太守陈经济“酷恶鸦声”,只要听见乌鸦叫,就把手下的衙役胖揍一顿,结果得了个“陈老鸦”的绰号,可见当时的官场亦有种种“忌讳”,乌鸦即是其中之一。

《万历野获编》

不过,也许是笔者阅读量有待提高的缘故,在古代笔记中,把乌鸦及其叫声视为“凶兆”的记载在清代以前非常少,几乎可以用“寥寥无几”来形容,比如“吴中诗冠”徐祯卿在《异林》中写弘治年间,“武昌城中,飞鸦衔一囊”,当地人不知道囊里装的是什么,想来必定是仙物,便竞相逐之,飞鸦张嘴把囊丢了下来,人们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五枚火石,结果当年在湖北发生了五起火灾:武昌三起,汉阳一起,黄州一起。

而在同样是明代笔记《集异新抄》里,乌鸦的出现虽然导致了一场灾难,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吉兆。“天启甲子二月二日,长洲章家童子十余岁,在厅事前,群鸦飞入,啄其额头,流血哭叫。”有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听到小主人的哭声,赶到前厅刚想看个究竟,“鸦遂舍童子而啄之”。章家人全数出动,举杖驱鸦,终于打死一只,挂在屋檐下面,大约是想“杀鸦给鸦看”,但却惹来上百只乌鸦,绕着章家大宅叫闹了整整一天才算离去。章家人不知道这预兆着什么,提心吊胆,这时突然传来消息,正在参加科举考试的主人竟然金榜题名了。

林少华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序言中说;阿拉伯人称乌鸦为“预兆之父”,见其往右飞为吉,往左飞为凶。其实在我国古代亦有此习俗,宋代笔记《潜居录》中写巴陵一地的乌鸦就曾经“承担”这一工作。“除夕,妇女各取一鸦。以米果食之,明旦,以五色缕击于鸦颈,放之。视其方向,卜一岁吉凶”,并有相对应的口诀:“鸦子东,兴女红;鸦子西,喜事齐;鸦子南,利桑蚕;鸦子北,织作息。”看来乌鸦朝北飞是遭遇荒年的征兆。这里还有个有趣的典故,元旦梳头的时候,当地妇女会先用梳子梳理乌鸦的羽毛,一边梳一边念:愿我的头发永远像这羽毛一般又黑又亮,这也就是“丫(鸦)鬟”一词的由来。

二、孤鸦:“鸦实能识人于未遇时也”

清代学者沈起凤在所著笔记《谐铎》中,写过一段他与乌鸦的故事。沈起凤虽然极富才华,但于科举却跟蒲松龄一样屡战屡败,所以在文章里每谈命运,都蕴含着某种“旷达的辛酸”。而乌鸦作为一种吉凶难辨的征兆,在他看来也充满着不确定性,可能正是人生诸事不顺遂的缘故吧,他对世间万事万物的评价标准与世俗强烈的逆反,尤其是在对乌鸦的态度上。

《谐铎》

“俗传鹊报吉,鸦报凶。故闻鹊噪者,咸有喜色;一闻鸦声,群必厌逐之。而予独好鸦而恶鹊。”沈起凤在开篇就亮明自己喜欢乌鸦而讨厌喜鹊。他的庭院里有一株古老的大槐树,树顶有一鸦巢,每逢赶上雨晨雪夕这种坏天气,乌鸦无处觅食的时候,沈起凤“必设米于庭而饲之”。而在那些朝阳初升的晴朗早晨,乌鸦“迎日而立,刷项梳翎,翘尾侧目”的姿态,显得十分孤傲,沈起凤“拍手喧呼,以引逗之”,而乌鸦却缄默之甚,不予理睬。

“戊子元旦,飞鸣入室,三昼夜不去,予于是秋报捷。”乾隆戊子年是公元1768年,这一年沈起凤考中了举人,他认为这是乌鸦飞进屋子里“三昼夜不去”给自己带来的好运。接下来他赴京赴进士试的时候,家人每天早晨都在大槐树聚集,祈祷乌鸦能啼叫几声带来好兆头,“而鸦竟掉头不顾”,沈起凤“亦下第归矣”。

乾隆癸卯年春天,那只乌鸦突然啼叫不止,当年沈起凤的弟弟乡试高中,沈起凤在庭院里设下几案,上面摆满食物,对树顶上的乌鸦说:“我已经连续五次参加进士考试不中,从此决心不再投身科举,自今以后,无复相烦。祈祷你能保佑我的弟弟能博取功名,这些美食当供你养精蓄锐,努力作凤凰鸣也。”

这番话,固然可以看做兄长对弟弟的祝福和期盼,也不难从中品出对个人功名之路的绝望和辛酸。

这一年的冬天,暴风雪将鸦巢从树顶吹下,那只乌鸦“折其左翼而毙”。不久之后,弟弟考中进士得归,“百千乌鹊,噪集盈门”,面对这些专门在喜庆时分送上门来讨主人欢心的喜鹊,沈起凤却特别怀念那只已经死去的乌鸦,暗中垂泪,欷歔累日:“盖鹊但知因人成事,而鸦实能识人于未遇时也。爰志之,以告世之恶鸦而好鹊者。”在这一番感慨里,谁又能说没有沈起凤对自身坎坷命运的喟叹呢?一个人默默地付出了远远超过其他人的努力,却始终得不到回报,反而遭遇世人的冷嘲或白眼,就像那只在树顶搭窝的乌鸦,“迎日而立,刷项梳翎”,只剩下远离尘世的孤傲了吧!

三、鸦神:妙语连珠颇具哲思

古代笔记中的乌鸦除了征兆作用之外,本身也常常以一种“神物”出现,只是这种乌鸦可能“五颜六色”。

《太平御览》

比如白鸦。《太平御览》中写介子推藏在介休的绵山里躲避晋文公的寻找时,“晋文公焚林以求之,火烈巨举”,接下来的情况并非介子推被烧死,而是从天而降了数万只白鸦,“绕烟而噪,扇灭其焰,子推得不死”。假如这是真的,等于从根本上推翻了寒食节存在的意义,所以只能姑妄听之了。

《墨余录》

还有红鸦。晚清学者毛祥麟在笔记《墨余录》里写过一个名叫“鸦岭”的地方。临沂有个樵夫,进山砍柴,“风雨骤至,日色顿暝”,他奔走了一会儿,实在看不清山路,只好躲在山崖下面避雨,但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雨仍不止,他只好在原地坐下等待天亮。“久之雨罢,东方微白”,他正要起身下山,却听到天上鸦声乱噪,呕轧不息,放眼望去,“鸦军”在头顶盘旋不散,宛如黑云一般。

很快,乌鸦们散去,天色放亮,樵夫往前走了没多久,“遥见林深,隐隐有人”。樵夫觉得奇怪,这清晨甫至,山野之中怎么会有人呢,怕不是山贼吧?他藏在丛木间慢慢地窥探,见两个男子正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聊天,一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另外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两个人都戴着高高的帽子,面目狰狞。红衣男子说:“鱼生泽国,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又不干咱们的事,你何必要捕而食之?分明是你天性残暴,喜欢杀生。我和你就不一样了,我性不妄杀,所以只扒开树皮寻找里面的虫子吃(惟裂树而取其蠹),既能填饱肚子,又能杀死害虫,这就叫求食而不伤于仁,比你强多了。”黑衣男子笑道:“天下的虫子,要是说起来可就多了去了,天牛毛虫,木之蠹也,蝼蛄蚯蚓,土之蠹也,鲨头鳄齿,水之蠹也,灰石生蝇,火之蠹也,还有虫生釜底,蚁能食镪,金之蠹也。而人体内也有很多虫子,比如蛔虫什么的,都能吃人脏腑,至于危害国家的蠹虫就更多了,猾胥蠹民,愎将蠹兵,佞臣蠹主,这些都是蠹虫中的蠹虫,而你只吃树上的蠹虫,还敢吹牛说什么“我杀害虫”,岂不可笑?!”红衣男子听完这番话,恼羞成怒,“伸臂奋袖,御风而去”,黑衣男子一笑,也跟在他后面乘风远去。

樵夫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神仙,好不容易找到路,下了山,问山下的村民,村民告诉他说,“此山深处名鸦岭”,传说有两只成了神的乌鸦在岭内居住,一只是火鸦,“身赤嘴利,其端有针,能钩食树蠹”;还有一只是水鸦,“身黑长啄,善没水以取鱼”,樵夫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刚才看到的坐在石头上对谈的男子,正是这水火两位鸦神。

《池北偶谈》

这篇笔记对那种放任贪官污吏祸害国家,而专门盘剥小民的行径进行了尖锐的嘲讽。比之“鸦神”的颇具哲思,“神鸦”就显得颇为贪吃。清代学者王士禛于《池北偶谈》中写巫峡神女庙“有神鸦迎送客舟”,他去三峡旅行时,“至十二峰,果有鸦十馀,往来旋绕,以肉食投之,即攫去,十不失一”。这些神鸦比一般的乌鸦小,平时栖息于长江两岸的岩洞中,它们依托巫山神女蹭吃蹭喝,想来是不敢对神女有丝毫不敬的,给它们八十个胆子,估计也不敢来个“乌鸦打凤”,不然早被当地人撕巴撕巴喂鹰了……刘禹锡写《巫山神女庙》:“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间来就楚襄王”,想起那些未得手前女神长女神短,得手之后就以打女人一逞雄风的男同胞,竟觉得假如我们这个社会连尊重和保护女性的合法权益都做不到,那么所谓襄王也不过就是乌鸦,甚至还不如乌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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