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Ο年代 我的乡村教师生涯
赵德发
一段时间过后,我那辆爱车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风采,像一位黄花闺女迅速变成半老徐娘。过年时我到岳父家送礼,翠娟看着车子惊讶地问:怎么弄得少皮没毛?我说:路太孬了,没有办法。
我这辆自行车,还有过一次壮举:让一百里路成为二、三百里。
那是1975年麦收后,我教的五年级临近毕业,师生一起去临沭县城照合影。胡家石河去那里,来回将近一百里。我们三个老师都去,加上十个毕业生。那时女孩上学的少,我教的复式班里,三年级有几个女生,五年级一个也没有。十位毛头小子兴奋异常,各自带上煎饼,一大早就集合出发。那天我骑一辆车,胡久顺骑一辆车,如果路不好,就与其他人一起步行;如果路好,我俩就一人驮上一个。往前走一段,让后座上的人下来自己走,我们赶紧返回去,再带上一个往前送。十个学生,雨露均沾,整体速度有所提高,却把我们累得浑身是汗。张连吉老师胆小,坐到车上害怕,要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胡久顺说他这个动作“跟搞对象一样”。然而,他“搞对象”的动作太呆板,让我掌控车子格外费劲。
一周后,我又跑了一趟,从临沭照相馆拿回合影。那是四寸的,黑白的。大小十三个男的坐在一起,身后背景上有一棵青松。我那时刚满二十岁,想装老成却装不像,咧嘴露齿,表情僵强。
我的自行车,一天天继续破败。我虽然心疼,却无可奈何。直到1978年我担任相沟中心校重点班教师组长,才坦然无忧。因为当了“教干”(教育干部的简称),便享受“修车费”,每月多领一块五毛钱。算算账,一年多领十八,九年就是一百六十二,可以再换新车了——— 这不是骑自己的车,是国家给我配了专车呀!
这么一想,格外感恩。我驱使着那辆“专车”蹿来蹿去,干工作时一兜劲儿。
二十一、宣传队
我写这部非虚构作品,是2017年元旦这天心血来潮的结果。
头一天,朋友给了我两张新年音乐会的门票,让我和妻子去听。那天晚上,美国费城节日交响乐团在日照会展中心大厅奏响一支支世界名曲,与上千观众一起迎接21世纪第17个年头的到来。乐队右前侧是二十多位小提琴演奏家,他们一手操弓一手托琴,弦上的指头优雅地揉动,华丽的旋律像水一样弥漫于整个大厅……当他们演奏到乐曲的一个高潮,拉弓动作变得剧烈时,我仿佛听到“砰”地一响,四十年前让我羞愧不堪的一幕又现于眼前。
次日早晨,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际:写一本书,记录我的乡村教师生涯。
四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胡家石河小学前面的梧桐林里,紫色花朵叆叇排空。二十一岁的我,正倚在一棵树上拉小提琴。那时,我的梦想是把琴拉好,日后能到大舞台上演奏。然而那年初夏,我在县政府大礼堂的舞台上将琴弦拉断,美梦戛然而止。
十七岁,十八岁,我两次报考临沂师范音乐班都没考上。而后想当作曲家,创作了一首又一首歌曲,投出去均未发表。到了胡家石河之后,教师组长的职责,日常工作的忙碌,大大冲淡了我的音乐热忱。
淡是淡了,余热尚存。我还是喜欢唱歌,喜欢拉二胡,喜欢收集新歌新曲。人民音乐出版社每年出版的《战地新歌》,我不买到手决不罢休。喇叭里播送新歌,我经常记谱记词。我还偶尔创作歌曲,向上投稿。我在日记里看到,1975年11月上旬,我在公社参加为期八天的教师学习班,写了一首《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寄给《大众日报》农村版。和以前无数次投稿一样,投出去还是杳无音信。
我怀念县师范和公社完小的脚踏风琴,就去三十里外的黑林镇买了一把口风琴。黑林镇属于江苏省赣榆县,镇外有座吴山,在宋家沟村东就能看到。我小时候听大人说:“吴山戴帽,大雨来到。”意思是吴山顶上如果有云雾缭绕,就可能下大雨。那天,我花五块钱将一把口琴买下,欣欣然来到街上。举到嘴边一吹,金属簧片发出的复音之清脆,之悦耳,让我心弦直颤。我抬头望着镇外高高的大吴山,吹了好久好久,看到山顶上有云雾了,才赶紧骑车离开了黑林。但是,蹿出十里之外,吴山云雨还是追上了我,将我淋得透湿。
(连载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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