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筐, 人世间

烟台晚报 2016-12-16 08:57 大字

赵长征

在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的莒南老家,我父亲那一辈的男人几乎都会编筐。当然,会一门别的手艺比如木匠、石匠或铁匠啥的,也能挣出吃喝。但最普通的手艺,就是编筐了。

那个年代,农村里基本见不着农用机械。长筐、提篮、躺篮子和筐头子却是家家都离不了的。会编筐,自己家里用起来方便。再就是,卖筐挣的钱,可以贴补家用。农民靠地里的收入、或养鸡、养猪啥的根本攒不下个钱。而要应付杂七杂八的人情世事,哪天不需要钱?我们家七口人,吃穿用度花销又大,父亲编筐就是唯一进钱的门路。而他这一编估计就是六十多年。

从来没有听到村里的老人夸赞我父亲编筐手艺如何。印象中,父亲只要一有空就蹲在天井东侧的大榆树底下编筐。很少看到他背着手到处转悠,消磨时间。编筐和干活构成了他日常生活的全部。除非古稀之年,实在拧不动腊条或棉槐条子了,他才真正“退休”,不再编筐了。那时,被岁月打败的父亲才真正闲下来,家里的大事交给姐和哥去处理,因为他实在没那个本事了。暮年的父亲一般会拎着用粗布条绳穿成的马扎子,在炎炎夏日的傍晚,坐在十字路口纳凉。我现在还能想起他坐在街边,温和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庄邻的神态。

听母亲讲,我父亲从十二岁时就开始赶三四十里地外的大集。他要挑着十二个筐头子,由同村大人们领路。就算使出全身的力气,他那弱小的身板,肯定还是跟不上大人的步子的。再说他还要担着那么多筐呢。赶集当然是越早到越好。大人们也都挑着筐,不可能总停下来候着他。父亲估计又累又急又渴又饿,但还得拼命快走,去撵上庄邻。筐头子是我爷爷编的。爷爷那时已经有了白内障,不能去赶集。但家里急着用钱,他便和我父亲商量能不能替他去卖筐。父亲在六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他当然责无旁贷。虽然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孩子!每当想像起幼年的父亲一溜小跑去追赶大人们的情形,我的泪水就抑制不住。而十二岁的孩子,无论在乡下还是在城里,都还不到替爹娘分担生计艰难的年纪。成年后的父亲倔强而自尊,他只知道凭力气吃饭,最看不惯偷懒耍滑和坑蒙拐骗的行为。这和他童年的经历应该不无关系。

我读大学后,有一次放假回家,和父亲闲拉呱,问起过他当年编筐的经历。他只是淡淡地说过,曾经到四百八十里外的公社去编过筐。他提了好几个地名,如今我只记得有临朐和安丘。他去外地出大力,生产队里只给他记工分。去外地编筐,活儿肯定也不轻松,但起码能吃饱。那么远的路程他全靠步行。父亲的小腿肚子有严重的静脉曲张,我小时候不懂事,喜欢掐他腿肚子上暴起的青筋。他说那是有一年冬天去赶集冻伤的,在路过一条大河时,想抄近道,就把棉裤脱掉,担着筐蹚过了冰冷的河水。冬日的河水太凉了,把他的腿“乍”了,他从此就得了静脉曲张。父亲也有严重的痔疮。我估计也和他老是蹲着编筐有关系。我在曲师大上学时,每逢放假回家,总要给他捎些槐角丸。父亲编筐用的家什很简单,一把笨重的剁刀,尺八长,刀背特厚,刀刃很钝,粗的腊条,得用它使劲剁,才能剁断。一把短柄镰刀,用来削尖腊条的。还有一把果树剪子。再就是两根一米多长的夹板子。夹板子用来固定筐底,也当尺子用。除了腊条,编筐用的原料还有棉槐条子,家乡有的是条子。最粗的腊条赶得上两三个大拇指粗。韧性很好,不易折断,也不容易朽烂。所以适合用来编筐和提篮。粗的腊条做筐梁,细的腊条用来编帮。也可以把粗腊条剖成两到三片打筐底用。在幼年的我看来,父亲编筐打底时,就像变魔术。他先捋开几根已剖开的细长的腊条批子,然后再拿起几根短点的腊条。长的好比是经线,短点的好比是纬线,然后穿插在一起,中间的缝隙塞上小而细的条子梢。不一会儿就能编出一个筐底。等着打好底了,再在长方形的筐底上依次插上等长的粗腊条。他将条子梢削尖,朝下穿在筐底上。粗大的条子腚朝上,等着编完筐帮,锁筐边要用。一开始,筐底就像个大大的草鞋垫子。父亲再将长长的腊条一一聚拢起来,用尼龙绳襻好,这样一个长筐的模型就展现在眼前。剩下的活儿就是一圈圈地编腊条了。一直编到半米多高,最后再锁筐边。锁筐边真是件力气活儿。父亲这时一般要用剪下来的干腊条生上一堆火,好把粗条子腚烤软和些。刚烤过的条子打弯才不容易折断。父亲赶紧抓起一把长柄铁钳子,使劲把腊条拧弯。条子的韧性很大,所以得拼尽全力。父亲这时满脸涨红,嘴里会发出“嗯嗯”的声音。直到所有的条子腚都像扭麻花般,一一锁到筐沿里,一个完整的长筐才算完成。

父亲大概多大年纪学会编筐,我不知道。当年我忘记问他了。这也是件憾事。编筐就是他养家糊口的薄技。在任何时候,只要有条子,有时间,他都会蹲下来,一门心思地编个筐。他不敢闲着,家里的大事小情需要用钱呐。可是,生产队里和家里的杂事实在太多了,所以他随手落下的半成品居多。而半成品的筐子占的地方也大,杵杵拉拉的。一旦碰到了,它就像小船一样轻轻地摇晃起来。

父亲编的筐中属于艺术品的是躺篮子。躺篮子是给小孩子用的,也就是婴儿床。印象中,他编躺篮子卖的时候也不多。长筐用处大、好卖,他壮年时有的是力气,编的长筐居多。但是到老年时就只编小提篮和筐头子了。我记得父亲常年在腰间别着一个粗牛皮做的深褐色的钱夹子。一合上钱包盖子,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父亲卖筐挣的钱,就装在钱夹子里。他那个方方的、扁扁的钱夹子就是我们家的金库。小到柴米油盐,大到人情往来,都要问父亲要。当然,最缺钱的时候,还是得父亲豁出老脸找庄邻借。那无数次借债的难堪,他都独自承受了。不过,他从未迁怒于我们。

父亲编到什么年纪才收工的,我真是记不清了。他到最后几年,去赶一趟八里外的板泉集,天黑了才能回到家。那段路程,对腿脚好的年轻人来说,走一趟只消个把小时。有一次,我正在家,赶集回来的二爷爷说我父亲在高榆桥头歇脚,实在走不动了。让我去迎迎他。估计那该是父亲最末一年编筐又卖筐的经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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