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山的两张面孔
夏立君
天蒙山在哪儿？
天蒙山是蒙山一部分，蒙山是沂蒙山一部分，沂蒙山是泰沂山系一部分，泰沂山系是中国东部沿海最大山系。
接到赴天蒙山采风邀请，我欣然前往。对我来说，这是回老家。老家在哪儿？老家在沂蒙山区沂河岸边，离天蒙山主峰仅几十公里。沂蒙山是我的“家山”。
沂河，蒙河，沂山，蒙山，沂蒙山，多么亲切的名字呀。河，是我生命中的河；山，是我生命中的山。沂河、蒙河，润我生身之地；沂山、蒙山，给我成长以骨骼。儿时，水声入我梦；儿时，八百里沂蒙大地大山都是放飞我童心的地方。
在中国东部沿海，海拔达千米上下，山必为大器矣，必有大观矣。蒙山是也。进入旅游开发时代之后，以几个海拔千米上下的山峰为标志，蒙山被一分为四，这就有了费县北部的天蒙山。蒙山总面积1125平方公里，天蒙山面积240平方公里，包括海拔1073米蒙山第二峰玉柱峰，海拔1001米第三峰望海楼。
我爱登山。沂蒙山各主要峰头，我全都登过。这次采风选择的登蒙山方位，于我却是首次。“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庐山给苏轼的审美惊喜，相信天蒙山这件大器亦会给我。
被天蒙住了的天蒙山
11月4日，我下午三点就到达指定地点，其他省内外同仁大都还在路上。此行要费时数日，包括登山采风、“山东作家鲁商集团创作基地”揭牌、“作家林”植树等系列活动。
今夜将宿于山脚隽兰酒店。说是山脚，其实已是海拔数百米、远离尘嚣的深山了。我当即一人历时五十分钟，登了酒店北面一无名山峰。先观一观山河大势再说。能见度不好，但大势尚能看清，地脉或升或降，皆沉雄有力。
夜深了，大山之夜。“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在这里，对时空的确会有新的感受。深夜醒来，除了松涛声，什么声音都捕捉不到。约在黎明时分，松涛声让位给了落雨声。
天亮了，雨时断时续。天公不作美，大家的心情却是雀跃的。雨雾蒙蒙本身是一种自然美。不过，人之常情，还是希望在天朗气清的氛围里登山。
我不禁想起数年前一个春天登蒙山情景。那是登龟蒙顶景区所在的蒙山。那天的天气真好啊。来到大山腹地，峰高天迥，有人间遥远之感。山花含露，绿叶滴翠，松涛越谷，鸟鸣如歌。在这样的大自然怀抱里，植物之美、动物之美才会得到彻底的表达。山鸡乍响，势如破竹……还有很多鸟鸣。蒙山有鸟类28科76种，我能辨识数种而已。
现在，它们都哪儿去了？时届深秋，又逢阴雨，鸟儿无心情唱歌了吧？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一曲《沂蒙山小调》在山野间乍响，可真是势如破竹啊。《沂蒙山小调》我多么熟悉！可是，此时此刻怎么如此不同凡响啊？谁唱的？
游客不多，众鸟沉默，差不多只我们采风者在大山皱褶里穿行。这突然而起的小调似把一切阴沉都推远了。———上路不久，我们就来到“沂蒙山小调活态博物馆”。博物馆就在白石屋村，白石屋村就是小调诞生地。这个修整后的山村成为“活历史”，容纳了众多民俗。我循声而来，歌声再起。没有舞台，没有伴奏，在一个摆满老农具的小院里，一名村妇一再放开她那与大地山野泥土连接在一起的歌喉。这是《沂蒙山小调》最真实最原始声音吧？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味道的《沂蒙山小调》。我心戚戚。
歌者不是明星，是当地村妇宋守莲，1952年生，现身份是小调第三代传唱人。我情不自禁朝她喊一声：宋大姐，你与俺大姐同岁来！她朝我一笑。她那张脸、那副长期劳作造就的身板，也像我那土里刨食的亲大姐呀。
听过了小调面如满月的小说家乔叶，满脸惊奇神情：“你说，小调里的‘那个’，还有‘哎’，无实意的个虚词，放在这里就特动人。真神了。”自称柴禾妞的河南作家乔叶，与我这沂蒙柴禾小子的感觉不谋而合。这虚词，在这里就成了源自生命深处的咏叹调呢。活态博物馆是一景，宋守莲更是一景。宋守莲是地地道道沂蒙柴禾妮。人是最重要风景。不论云里雾里，不论什么文学什么艺术，都不能忘了这个。
有小调的明亮垫底，我们继续登山。乘缆车滑过幽深山谷。峰峦，沟壑，树木，缆车钢索的声音，我们的声音，风声，物质与非物质的一切，都笼在云雾里。下了缆车，来到景区核心地带。云雾比先前更重了，气温亦更低了。除了脚下与数十米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所有声音却变得别有风味，就像诗人说的，就像在牛奶里浸过了。有人唱起了《沂蒙山小调》，有人高诵李白《行路难》。能见度低有个好处，你必须到跟前才能看清。散落山间小道相距不远的二十余位采风者，不时传出发现“新大陆”的欢叫。丹丘谪仙、瞻鲁台、齐鲁地等一个个景点，照旧都有故事。在大雾里听故事，故事更像故事了。
来到望海楼，不但望不到海，连楼也雾失楼台了。我们及其他游客，似乎皆成云雾中漫游的仙人。我想到沂蒙山方言及民俗中所说的“漫游神”。此时此刻，我们都成了“漫游神”。
漫游神们漫游到“世界第一人行玻璃悬索桥”。桥架在望海楼、玉皇宫这两个重要景点所在的两峰之间，凌空而起，系双塔单跨悬索桥，全长505.5米，为目前世界最长、跨度最大人行索桥。这里是“风之谷”。这一路，有风有雨有雾，但风一直不大。来到桥上，好像一下子置身另一世界———身体首先感受到来自风的震撼。可是大风不但吹不散雾，望去雾更浓厚了。上下四方全是雾。这桥似不是靠力挽千钧的钢索拉着，而是靠大雾浮托着。脚下透明玻璃下面，却是彻底不透明———你别想看到一点谷底风景。一位有恐高症女诗人决不过桥，要独自步行下山。一小说家逮着了小说一下的机会：那个诗人哎，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山下，那个山上有狼哎，这鬼天气狼不好打食，都饿坏了，狼最爱吃诗人特别爱吃那个女诗人哎。两位大汉架起诗人，诗人在大雾中毫无必要地紧闭双眼，十分必要地关闭所有诗情想象，拖拉着双脚哼哼着终于走完全桥。诗人确认脚底是岩石了，方缓慢睁开亮晶晶的双眼。
诗人及我们，眼睛再亮也看不见远处风景。———天把天蒙山蒙住了。雨中游天蒙山，雾中当漫游神，可算人生奇遇奇乐。
丽日蓝天下的天蒙山
11月6日结束所有活动。期间一直有雨雾。我登山不少，如此雨雾中登山并在山中度数日，还是平生第一遭。事已过去，就须放下。过了两三天，就知放不下了。心里老纳闷：雾里看花固为一种美，没看清花之真容，不论对花对我亦是个不小问题呀。云雾中的天蒙山给了我独特的美及体验，但我仍需亲眼看见一个刚健明朗天蒙山。虽然我已知天蒙山与大沂蒙山一样，肯定是刚健明朗的。
过了三天，我就招呼有登山癖的朋友了。11月10日，星期六，一个好天气，莒之纪子、日照之沈子、沂水之董子，连同他们戏称的夏子，再度登天蒙山。放弃免费乘索道待遇，徒步上山。这是当然的。景区管理员说需三个小时。索道有索道的好，我亦愿乘，集体行动时你不能不乘。可是，不论登哪座山，若是全程乘索道，我一定找机会再徒步一遍。山生长了亿万年，长那么高那么大，蕴藏那么多奇迹，你乘索道滑溜溜地溜一遭，既少了登山之乐，似也轻薄了那山。山是大器，不计较，我是小器，我老计较。
悠达悠达登山。山河大势，地脉沉降，脚边岩石，眼前花草，移步换景，历历在目，与云雾中登山真是大异其趣。天蒙山森林覆盖率高达98%，虽是深秋，植物之美在山野间仍表达得淋漓尽致。草已枯黄，花已少见，各色秋叶隆重登场，间以或黄或红野果。近处之果，粒粒可数，远处之果树，则如火焰一团。这是大山深处才有的大观美景。纪子是个植物通，山野植物都认识他。他说生金黄果的是南蛇藤，满树红果不见一叶的是花楸……
走过雾中没走过的地方，亦重走了雾中走过的地方。来到“丹丘谪仙”景点，面对李杜塑像，想起雾中听来的诗仙诗圣故事。“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自称东蒙客，对李白如此深情，二人又有同游齐鲁经历，演绎出让他们在“丹丘谪仙”欢聚故事，就不是瞎扯。“瞻鲁台”、“孔子小鲁处”在沂蒙山有很多处呢。越是在历史里作出大贡献的古人，今人越乐于请他们出来再作贡献。只是，不能瞎扯。要有根据，起码要有“影子”。不然，连美景也会败坏掉的。
再次来到索桥！有风，小多了。天朗气清，远方却是恰到好处的薄雾缭绕。索桥这件人造大器，是一个立体风景观赏台，可360度无死角将高山丛林之美尽收眼底！这回可要好好看看没看清的一切。我在玻璃上蹲下，又索性趴下，在晃动中俯视这一两百米高差之间的美景。见幽深涧底蓊郁林间一条河床真是奇特，就大喊：这河叫什么名？真好看啊。旁边一陌生青年扑哧一笑：那不是河，那是路呀。我大惊，就又把那风景当路再看再看，终于把河还原成了山路。索桥这件镶嵌在自然大器中的人造大器，可说又创造了第二自然。
人必须以大胸襟来对待大器。人造大器与自然大器必须相匹配吻合。有些开发是大手笔，是再创造，有些开发是大败笔，是大破坏。旅游开发后的天蒙山我首次来。我有理由对“家山”的开发怀抱担忧与期待。无论从大格局还是细节看，天蒙山开发是胸存“大器”的开发。我心甚慰。
山有阅历，人类有阅历，一个人有阅历。在天蒙山数日，这三种阅历得以暂时重合。
25亿年前，剧烈地壳运动造成泰沂山系，基底构成了东方大陆骨架。蒙山，又称东山、东蒙，在古代每每与泰山对举。“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其著名。春秋时代，蒙山之北为齐，之南为鲁，华夏文明大坐标最早在这儿安放。
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
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
——《诗经·鲁颂》
这是赞美鲁僖公恢复疆土功业的诗句。诗中说最东方海滨夷人，都来鲁国朝拜呀。这是鲁侯之功啊！
如果时光回流三千载，我从日照到蒙山，那就是“东夷人”来华夏腹地朝拜了。
天蒙山，我用双脚用一颗心记住了你两张面孔。或隐或现，或幽或明，有情而无言。你是一座最少腐朽气息的山，是一座自然之山，一座足以代表沂蒙山人真纯朴实性格的山。自然之性就是蒙山最高贵的财富。我熟悉并热爱“家山”的一年四季：鸟语花香的春天，云兴霞蔚的夏天，红叶如醉的秋天，玉树琼枝的冬天。天蒙山之行，给我的“家山”记忆又增添了新内涵。大美在季节之内，又在季节之外。
意犹未尽，续之以小赋。
天蒙山赋
巍巍天蒙，蒙天之赐。乾坤得正气，赋形此神壤。
东望沧海，西连泰岳。天降大器兮，恍然地轴；伏地百里兮，块然独出。
天风浩荡，河山动容。烟岚横谷，灵雨倏至。披襟而笑，鼓腹而游。雾里看花，心花怒放。一木一石，尽成精灵。心存大观，目无全牛。
东方欲晓，君行知早。茫茫沧溟水润火，数峰胭脂点碧天。晴峦耸翠，蒙茸如黛。振衣高冈，狂歌栈道。历尽沧桑山未老，前尘今世语从容。
鹤唳雁舞兮情动旧邦，星移斗转兮故乡颙望。慈母手中线，窗下灯影长。蒙山沂水再入梦，天涯游子泪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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