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的村庄

民族日报 2020-04-17 09:15 大字

我的故乡王窦家嘴在临夏县北塬乡。

北塬有十个乡,面积360平方公里,如同陕西的白鹿原、庆阳的董志塬一样,北塬属于黄土高原二级阶梯。塬上空旷平坦,一望无际。它本来是一个完整的塬面,由于长年被雨水冲刷侵蚀,古老的台塬被纵横切割成不规则的三大块,形成了中寨沟、岗沟、下会水沟三条大沟。长长的土沟由塬头延伸到塬尾,已经变成了峡谷。我们的村庄就被两大峡谷包围着,左侧是大夏河谷,右侧是中寨沟谷,两谷一直延伸到北塬尽头,最后在我们村子身下合拢,村庄就高悬在塬的边缘,三面临沟。河州方言里将“边”称之为“最”,或者“嘴”,因此,我们村称之为王窦家嘴。既然在“嘴”上,面积就不会太大,长宽也就不足二公里。

王窦家嘴系桥寺乡大梁村,严格讲,其实是两个庄子,两个姓:王家和窦家。从我记事起,凡有红白喜事,两姓人家相互行礼,走动。老人们说,王窦两家的祖先曾经结伴迁居到这里,因此两家亲如一家。然而历史真相却无人考证过。两个庄加起来不足百户,王家在前,窦家在后,中间隔着大片土地。

1967年修建刘家峡水电站,康家湾人迁居北塬,一部分安置到到临夏县土桥镇侯段村,一部分安置到桥寺乡大梁村。王家和窦家之间的这块土地,就安置了康家湾的一个社,叫康二队。紧挨着,有一户赵姓也落户这里,融入我们村庄。他们眼前的地划归康家和赵家,这块土地有了新名字叫尕赵家门。我哥哥王维林成家后,新庄廓就打在尕赵家。

康家湾人是元末明初著名的武将康茂才的后裔。康茂才是湖北蕲春县人,元朝末年各地反元暴动,起义军攻陷蕲县,康茂才召集兵马,保卫乡里,被朝廷封为淮西宣慰使、都元帅,和朱元璋作战被俘,投降朱元璋,为明打天下,成了明代开国功臣,被朱元璋追封为蕲国公,赐谥号“武义”。康氏迁移年代和原因,据查证是因为当年朱元璋严刑峻法,乱杀功臣,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市面上有人私下里议论其妇人马皇后脚大,因为皇后发怒,朱元璋便大开杀戒,下令将这条街上的所有居民都杀光,康氏族人也被牵连其中。朱元璋一怒之下下令把这部分人发配西北,当时一同发配到康家湾的有康、金,郭三个姓氏,他们从南京到康家湾便成了生死之交,拜了兄弟,从此就互不做亲,风俗一直延续至今。

在临近塬头的窦家,有一座福神庙。我们王姓和窦家的人都认同这是我们共同的家庙。我曾到庙里上过香,看到家庙里供奉着康茂才的神像,族人称呼康茂才为“金龙大王”或“金龙爷”。由此看来,我们王姓和窦家很可能跟朱元璋这次发配事件有某种关联。但时代久远,真实的情况不得而知。

村庄里最热闹的地方叫大枣门,冬季农闲时节或晚饭后,庄上人聚在这里,谈东论西。小孩子则在大人的腿间钻来窜去,打闹玩耍。说是大枣门,其实没有门,只是个十字路口,西面巷子通往东面打麦场,与南北的一条乡村土路在这里交叉,土路穿村而过。到南村口,有一垫房,之所以称垫房,是因为一根连接水渠的水泥钢管埋在下面,路面就被垫高了,形成了弓形的护坡。翻过垫房,道路沿沟边前行。东面路边的沟,是峡谷的一条分岔,像一把长刀插进塬地。沟沿有一块弧形的土地,围在村庄西南,地形低,种满了椒树,叫尕梅湾。路左侧的一块大地,地势高,叫惹岔,父亲曾告诉我,我家的祖坟就在这块地上,小时候父亲领我看过,坟早夷为平地,如今连方向都不知道了。

那条南北向的乡村道路通往大梁村,通往桥寺乡,经土桥,过岗沟,一直通到临夏城。上小学时,无数次从这条路上走过,走的土路,已记不清多少次鞋子陷进泥泞里拔不出来。后铺上沙石时,我已经会骑自行车了。

村庄西边挨着沟,各家的田大都集中在东边。

地有上千多亩,但也不是一马平川,中间有一块叫圈跬沟的深沟,直通北面塬边。依稀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拉

着架子车就在这条沟里平田整地,大家称之为“大干!”削掉沟两边坡上的土,填到沟底,填出了一块块水浇地。北塬自古没水。1957建成北塬渠,大夏河上了旱塬,从此13万亩旱地成了水地。北塬渠是新中国成立后北塬人最感恩党的一件事,也是甘肃省第一条引水上塬的自流灌溉工程,至今老人们还记得大夏河水流下来的情景,白胡子老汉带领全庄人焚香跪拜,泪流满面地感激毛主席的恩典。

圈跬沟靠东是庄上最大一块没有被沟切割的完整土地,估计有上千亩,叫五垧地。五垧地靠北,一直到沟边的地,叫倒山嘴,大概祖先们认为,这里有一座倒着的山,所以才这么叫的吧!我在倒山嘴家有两畦地,我的父亲王珍、母亲张玉芳、嫂子董观音存就长眠在倒山嘴的碧草丛中。

倒山嘴的田地一直接到塬边,站在东面塬边往下望,大夏河在身下蜿蜒流淌,塔张村的农舍像棋盘一样整齐的排列着,夏天屋顶上晒着苞谷,在阳江下金光灿灿。一条羊肠小道从塬顶伸到塬底,我上初中时,星期六父亲给我买张班车票,我坐车到塔张村口下车,独自从这条羊肠小道攀上山回家,多次欣赏这里的美景。当然,那时的塔张村子都是土坯平顶。

离开村子好多年了,偶尔回去,特意去看儿时走过的那条羊肠小道,满坡荒草,废弃的小道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从倒山嘴远望塔张村,塔张隐在一片树林里,那些整齐的平顶都看不见了,完全看不到村庄以前的模样。

如今,走进以前的小巷,依然能看到旧墙残壁,但门可罗雀,听不到鸡鸣狗吠,看不见炊烟袅袅,除了老人和孩子,村子难见青年人。都进城了,寂寞落魄的村庄缺少了生气,感觉自己走在一条苍老的路上,人也有点摇摇晃晃。当然可以到敞开的人家里歇歇脚,听听乡音,甚至和他们一块到田间劳作。但是我已经变成了村子里的最遥远的客人,体味不到心底的那一种生命的自然舒畅。村庄看起来触手可及,实际上却早已和自己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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