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三客临夏 □ 史有勇
游人如堵，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手拿着相机对准一声声叫“阿大”的鹦鹉，“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口里连声喊着“照了张好照片！照了张好照片！”这是1990年11月4日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在临夏逛花市，痴迷捕捉鹦鹉情的一个动人场面。
前一日下午，冯其庸先生来临夏，住临夏饭店。陪同前来的王福成是包天锡的同窗、是我的老师。包天锡闻讯，叫我一同去临夏饭店看望。一进门，屋里坐着王福成老师和一位先生，王福成老师站起来向我们介绍说：“这位是冯其庸先生”。“冯其庸？著名红学家，我为之一惊”。早在1976年我在甘肃师范大学（今西北师范大学）上学时就读过他著的《历代古文选》。王福成老师还说，此次他是陪冯其庸先生来临夏了解古彩陶情况。冯先生告诉我们，国家文物局组织了一个摄制组，专题拍摄古丝绸之路资料档案，他被邀为摄制组的顾问。在甘肃省博物馆他们得知临夏发现古遗址数百处，有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辛店文化、寺洼文化，被发掘命名的有马家窑文化边家林类型、半山类型，辛店文化姬家川类型、张家嘴类型、唐汪类型等七种类型为临夏所命名；同时临夏也是我国新石器时期考古发掘最多的地区之一，各类彩陶出土数万件，许多精美彩陶被国内外博物馆所收藏，临夏其类型之多，彩陶出土量之大，造型之美、文饰之丽而被誉为“彩陶之乡”。他打前站先掌握情况，随后再带摄制组过来拍摄。临别，冯其庸先生询问花鸟市场，我说临夏花市值得逛一逛。他说明天你给我带路。
冯其庸先生是大名家，在回家途中我思谋着向他求幅墨宝。翌日一早，我取了仅有的三分之一四尺宣纸和墨笔，到冯其庸先生处我说能否给我留幅墨宝，冯其庸先生乐意地答应了。当他拿起笔一看，笔是羊毫，就说：“我是使用狼毫的。”说完还是用羊毫写了黄庭坚的《寺斋睡起二首》之一：“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匆匆。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题“有勇同志属初试柔毫冯其庸”。后我带冯其庸先生出门，就有了红学家冯其庸先生逛临夏花市“痴捉鹦鹉情，凝是红楼梦”的一幕。
过了几日，一天中午，冯其庸先生在报社门房上给我留了字条：“有勇同志：我今天带了电视摄制组的全体同志来了，现在去吃饭（在右边），马上来找您，一起去博物馆，谢谢！冯其庸即日。”我就坐在门房等他，不一会冯其庸先生带着摄制组的同志过来了，我们一起到州博物馆，州博物馆任志翔馆长等已在等候。摄制组一到，就开始工作，先拍了彩陶馆的陈列藏品，后博物馆的同志又从文物库房拿出几件大的彩陶罐，其中一件罐腹上的图案是蝌蚪。州博物馆占地面积4000平方米，建筑面积1800平方米。馆藏文物3621件，其中一级文物66件，二级文物228件。冯其庸先生和摄制组的同志对临夏之行很满意，他们能在临夏博物馆有幸目睹和拍摄到这么多精美的彩陶而高兴。当晚，冯其庸先生在临夏饭店写了不少书法作品，画只为我画了一张，画得是一篮葡萄，上题“满贮秋色待君来”。他画的葡萄很有特色，国画大师刘海粟看了冯其庸先生的画评论说：“从前我只知道你的书法好，今天才知道你的画也这么好，是真正的文人画，全是青藤笔意，此乃诗人之画，学问人之画，气质不同，出手不凡，故与人不同也。”1988年冯其庸先生收到刘海粟大师5月28为其写的信，里面附有一帧水墨葡萄上题：“骇倒白阳，笑倒青藤，唯有其庸，不骇不惊，”赞其写葡萄之高妙。1993年11月4日冯其庸先生与刘海粟大师在香港相遇，二人合作六尺大画。冯其庸先生这年在新疆见生长250多年的葡萄树大王，树上还结了600公斤葡萄。他着笔画心中的枯藤、枝蔓、叶子，后刘海粟大师接过笔，端详了一下，就加枝添果。一颗颗葡萄珠，跃然纸上，连缀成一串串葡萄，聚落有致，有离有合，水墨交融，浑然一体。并题：“泼墨葡萄笔墨奇，秋风棚架有生机。冯其庸刘海粟合作。”
翌日，冯其庸先生和摄制组的同志起了个大早，我陪同前往夏河拉卜楞寺。白色面包车泡在夜光里行驶了近一小时，面包车由西转向沿大夏河南行。东岸的村庄、远处的大山沉寂而灰暗；近处落尽叶的树、挂在头顶的月，让人感到初冬时节的那么一点寒意；美丽的大夏河发出鳞鳞银光，欢快地向北流去，勾勒出一幅西部美景。有人叫了声“停车”，司机煞车停住。摄制组几位青年人提着录像机、拿着三脚架下了车，拍摄起外景来。此时观天地，冷色一片，弯月如钩，远处的土门关沿岸边墙暗起俯山而上，真所谓古关寒月，犹传铁马刁斗之声。使我不由地想起明嘉靖本《河州志》艺文卷载《土门带险》诗：“西鄙联峰不尽山，险中第一土门关。潜龙水涧真难越，碍雁石峰不可攀。二十三关刚作翼，百千万虏岂容奸。奇花异木尤堪赏，若个先登誓不还。”约8时许，到达夏河拉卜楞寺，他们观看了佛殿、佛像、寺院建筑群，后在夏河一饭馆打尖，下午返回临夏。即日，我刚吃过晚饭，何珂、陈龙敲门来寻，陈龙还拿着甘肃师大老师写给冯其庸先生的信，我们三人同往冯其庸先生下榻处。一天的顿劳，冯其庸先生脸上显出有点累，陈龙递上信，冯其庸先生看了看，铺纸挥毫为他们留了墨宝。给何珂写的是谒赠寺上人的一首诗：“名碑宝塔共流芳，万里西来拜草堂。多谢上人殷勤意，一瓯麦饭有余香。”
1991年元月3日下午3时许，冯其庸先生第三次从兰州来临夏到民族报社找我。当时我们正在开党员会，会后下去见了冯其庸先生他住在临夏州饭店小北楼207号房间。
吃过晚饭，我到红园知识分子楼找任志翔，他在家，我告诉他冯其庸先生来的消息后。晚上8时，我们到了临夏饭店小北楼207房间，与冯其庸先生聊了一个小时。临别，冯其庸先生约我为其作向导，明天7时出发去积石山县关门。
翌日，晨，我准时到达冯先生的房间。7时10分，乘上了面包车与冯先生和导演、摄影师（中国古丝绸之路摄制组）一起出发。面包车在沙石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到达积石关，我带冯其庸先生绕过关门检查站墙院，爬上斜坡拍照了数张积石关照片。下来又往木场村进发找禹王石，找禹王石不得，冯其庸先生让司机吃点东西慢慢开来，我们沿路徒步行走了三四里路继续寻找，他十分精神，不觉得累，还跑到路下河岸边即木场村往上拍了几张黄河峡谷的照片，窄处仅数丈。冯其庸先生甚为满意。看完积石关后，我们即返回，在途中观看了大河家黄河大桥，并在桥上照相，至下午三时到达临夏。晚上八时许，我和陈学智到冯其庸先生的房间，我向冯其庸先生介绍了陈学智，说明了求幅字的来意。冯其庸先生说：“没有带图章，我到北京写好寄来，”我把陈学智的名字、地址写给了冯其庸先生，冯其庸先生要我把电话号码写给他，以便以后联系，并将他的另一处（即现住）的电话号码写给了我5015522-转174。我问他出身年月及原籍。他告诉我他老家在江苏无锡县前洲镇，1924年2月出生。我问读历史法，他说二十四史从头读。你要写临夏历史，要从史前史开始。临夏新石器文化很丰富，类型多。从民族变迁，地理变化，临近少数民族、文化、经济等多方面进行研究临夏方言、风情等。我们上次看的土门关，今天看的积石关都可以写成很好的东西，先写小的，以后再加以补充。我又说：临夏西川曾出土过一座金代大定十七年的道家墓葬，墓壁砖雕上刻有“息真”“返神”，我问其意，他说“息真”就是坐化，“返神”就是成道。
冯其庸先生对积石关和炳灵寺很感兴趣，决心还要来一次，请我作向导，我乐意地答应了他，21时，我和陈学智告别冯其庸先生，离开临夏饭店回了家。
记得那次在临夏饭店去见冯其庸先生时，房中只有冯其庸先生，他正在看电视里的戏剧频道。见我，他很高兴，告诉我今天买了件好东西。他很兴奋地拿给我看，我一看是一件墨玉斧，他说：“很便宜，只花了十几元钱。”冯其庸先生对文物级感兴趣，他二次来临夏时，任志翔和我陪着他，到北大街、三道桥的古董铺买古玩。其中一方“段羌印信”要价60元，冯其庸先生也没有买。过后，我到那家古董铺拓了印，作为搜集临夏资料。十多年后，我遇任志翔，谈及此方汉印，他说：“很后悔，没有买那方印”，“我也是，当时囊中羞涩，失去了一次可遇不可求机遇。”至今想起，仍然后悔不迭。因为，临夏为西羌故地，“段羌印信”是一方本地出土的珍贵实物资料。我和冯其庸先生坐了一会，他对京剧着了迷，注意力集中到看电视上。并不断地给我介绍京剧流派及创始人，这个我认识，那个我熟悉，我还在医院里看望过他……
后来我才知道，冯其庸先生心仪西部，结有情结。少年读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的“一川碎石大如斗”“千树万树梨花开”异域所牵引。后读《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为唐代玄奘求经不辞万里的精神所震撼。他说：为学若能终身如此（指玄奘精神），则取道不远矣；为人若能终身如此，则去仁不远矣。正是此结促就了他晚年的壮行，成为用脚步校验史书的人。
冯其庸先生从1986年到2005年，十去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绕塔里木盆地走了一圈，沿罗布泊湖心横竖各走了一边。其目的就是调查、确定唐代玄奘取经之路。
1990年秋，冯其庸先生带领“中国古丝绸之路”拍摄组，从西安出发经甘肃省天水、兰州、武威、张掖、嘉峪关、敦煌出玉门关，上新疆，历时三月又余，行程两万里。这年大半个冬天是在戈壁、大漠中度过。冯先生考证，现在的“春风不度玉门关”是汉代关，非玄奘西行出入的唐代关，时玉门关已内移，关址在今瓜州双塔堡，后筑水库關址已被水淹没。
途中曾赋诗云：“天下雄关大漠东，西行万里尽沙龙。祁连山色连天白，居塞烽墩匝地红。满目山河增感慨，一身风雪识穷通。登楼老去无限意，一笑扬鞭夕阳中。”
九年间，冯其庸先生“丝绸之路”中国段的南、中、北重复了几次，用他的话说：“但总觉得认识不尽，特别感到吐鲁番地区是丝绸之路和玄奘取经之路的重要地段。……名僧玄奘西行时曾在此停留一个月，在高昌王鞠文泰的大力帮助下，遂得以继续西行，成其正果。”
1998年8月25日，冯其庸先生登上明铁盖达坂山口，确定玄奘归途。1999年2月16日，冯其庸先生作《玄奘入境古道图》题：“唐圣僧玄奘大师于贞观十七年癸卯（643年）自印度取经东归，越一年始入国境，时为公元664年。其入境山口即今帕米尔高原之明铁盖达坂山口。予于1988年8月25日中午抵此山口，高4700米，时距玄奘入境已以前三百五十四年矣。至此玄奘古道始重现于世，予乃恭写此图，以纪盛事。己卯岁朝宽堂冯其庸写并记，时年七十有七。”
2005年8月15日，八十又三的冯其庸先生再登明铁盖达坂山口立碑。碑阳亲书“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碑阴记1998年发现古道事。以二诗记之，其一《昆仑山顶放歌》：“三上昆仑意更赊，最高峰顶望中华。神州处处多佳气，目尽青天到海涯。”其二《明铁盖达坂图》：“万古昆仑鸟不还，孤僧策杖拨云烟。一千三百年前事，只有冰峰证旧缘。”
冯其庸先生不仅是文学家、红学家、戏剧学家，还对考古、摄影、书法、绘画等方面都有广泛的研究。想来，冯其庸先生三客临夏是他丝路之行途中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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