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者说(5) 家园
□ 李学明
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记得倍儿清,这便是人老的基本象征和标准,近几年我觉得我异常迅速地达了标。
虽已如此,却依旧还是喜欢书,看见厚厚薄薄的书不翻拉几页,手总是发痒。上午看了几句好诗文,午窗一觉醒来,那些诗文妙句已杳然不知何去。可去日的那些所闻、所见、所历,却不分时候地老往眼前来,而且清晰如昨,有时竟还形于梦寐,不想都不行。
可惜的是,过去的这些记忆里没有古贤的诗文,也没有往圣的绝学,更没有能给世间带来太平与幸福的济世学问。有的尽是些昔日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和事,以及村子里的田畴阡陌、海子老井、菜畦篱笆、瓜圃豆棚、碾道磨坊、古窑荒冢、杨槐桑榆、梨枣桃杏、种麦收秋、看场护青、青纱帐、芦苇坑、蚯蚓唱、蝼蛄鸣、燕子麻雀、知了蜻蜓、天上过巧云、地下飞流萤、禾道铺斜阳、雁行逐秋风、爆竹声里守旧岁、蓬窗烘砚夜书红、踩高跷、闹花灯等等等等这些说不完道不尽的乡间风物与俚俗风土。
这就是我的家园。
这个家园不但给了我生命、形骸和灵魂,还把家园里所有的一切都慷慨地赐予了我。
这个村子民风淳朴,邻里相善,我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欢岁月里与村里的黄发野老、垂髫村儿整日家厮混在一起,泥里来土里去,玩得昏天黑地,无忧无虑地度过了我的童年。这个家园的一切都装在了我的灵府里,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由于这种刻骨铭心,我从小就形成了“恋家癖”。“恋家癖”小时初成,长大如故,老了依旧。人说这是“农民式”的恋家,此言如是。我祖辈农民,根柢在斯,此“式”深入灵府,久之奉为心志,且愈老弥坚。
小时恋家,恋得母亲都纳闷。走亲串友天再晚也要闹着赶回来,就是到姥姥家也是如此。有时母亲和姥姥说话说到很晚,晚饭后月亮升起老高了,也要让姥爷打着灯笼推着小车送回家来。
大了、老了恋家,恋得不能自已。上大学时,刚入学的前两个星期,心里无着无落,睡不好觉,上不好课,实在无奈只好一个人跑到市里邮电局,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心里才算着了点稳。一两个月以后我的心才渐渐地安妥下来。还有一年腊月里,与一干朋友去国外旅游,这半月对我来说煎熬甚于享受。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故乡中国马上在瑞雪里迎来春节,而在国外则是三十五六度的炎炎夏日,这种极大的温差和时序的颠倒,仿佛把人从时间隧道里一下子又拉了回去,使我从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去国怀乡的漂泊感。这种漂泊感一阵阵地袭上我的心头。我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过,立马结束行程,回到故乡。
还是一年的大年三十,这一年是母亲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吃过午饭,我稍躺了一会,便和儿子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赶到老家坟上请家堂。这个点已是乡间下饺子的时候,只听得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村路上不断请家堂的庄乡,一股浓浓的年味笼罩着周围。我与儿子跪在父母坟前,一缕斜阳照到我和儿子的身上,也照到父母的坟茔上。此时北风凄紧,枯草萧瑟,我听着鞭炮对着眼前仅隔三尺黄土的故人,心想这个村子曾是生我养我的家园,如今老宅还在,只可叹故人驾鹤西归,人去院空。家园咫尺而不能归,却要在斜阳残照里赶回几百里之外的他乡,真真的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人在世间,流离飘零,如此无常,我的心里一阵凄楚与悲凉,鼻子一酸,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此时,我方体会到古人为何无论发了大财,做了高官,都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告老还乡”的内涵和意义。
古人以“荣归故里”作为一种最是圆满的人生理想。但这种理想谈何容易。俗语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一个人浪迹在外,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清冷孤寂,功不成名不就,特别是每逢佳节更是凄惶零丁。“浊酒一杯家万里”,此时只好孤自伤感徘徊,孤灯下呵开结冰的秃笔,将那万般思念寄托在八行书里,可这种寄托成月甚至几个月才能到达亲人手上。那种期盼,今人无法想象。所以,这就很自然地有了“乡愁”。“乡愁”在古人那里是真切的,是沉重的,是揪心的,也是刻骨铭心的。
而如今说到“乡愁”,已觉得它酸了、腐了、朽了、矫情了。如今的“乡愁”二字已悄悄地躲到字典里去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代人手里拥有古人所不能够的玩意。但,倘若眼前忽然间切换了另一个空间,自驾车、客车、高铁、甚至连飞机也没有的时候,那种内心深处渴望回归家园的念想,会一阵阵地向你袭来,此时的“乡愁”两个字又会从字典里一下子冒出来。它让你发呆,让你心焦,让你心神不宁,让你寝食难安,让你潸然泪下。于是,它不酸了、不腐了、不朽了、也不矫情了,而在瞬间成了一种比古人更甚的沉重和刻骨铭心!
其实,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人的家到底在哪里?按佛家的说法,过于执着于此,是一种暂时对抗永恒、并无多少意义的事。这也是一个自古至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但越是这样的事,越是让人去求、去证。特别是人有了寂寞与孤独,摊上了坎坷和苦难,便更想从内心深处去追问它的意义所在。像苏东坡在心灵上最是孤独无助时,便再次想到了此处。他的侍妾朝云对他说“能安心处即是家”,这使得苏东坡的心一下子落了地。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何为永恒?当下便是。
以此看来,活好当下是人生最接地气的事。
人在尘间,不是仙客,也非羽流,困了要睡觉,醒来要尿泡,人间烟火半日也少它不得。一天里的那三个饱,一个饱找不够,就会坐卧不宁,心里慌慌。所以,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要有一个家。这个家无论大小,无论富有与贫穷,无论阔绰与促迫,只要在这个家园里能心安理得,自由自在,这便是家。人的亲情,人的繁衍,人的天伦之乐,人间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只有在这个家园里,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演绎和释放。华夏民族才能永葆生生不息的活力,国家这个大家才能福祉昌延。
人有了家,还要把心安在家里,像王朝云劝苏东坡的那句话。有了这种感受,这个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才能使当下升华为永恒,从而延长生命的意义。如若没有这种感受,家园再豪华,风景再美,空气再清新,负氧离子再多,也不能成为真正的家园主人,而是一个“过客”。人在此间,脚底是轻的,人心是浮的,像无根之草,也像水上浮萍,更像是春风里飘荡的柳絮。也会惶惶兮心神不宁,戚戚然郁郁不快。
中国人最不能忘怀的是家园,最不能忘记的还有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句话已无从知道是何人道出,这句话在中国说了一代又一代,从乡间到都市,妇孺皆知,好像是它能与时俱进,总不过时。它像一杆秤,又像一面镜子。人生在世,无论脸面大小,在天底下能把腰杆挺直了,就不能不敬畏这十个字,不然,总会被世人所齿冷。
家园,中国人自古还惯以称为故乡、故里、故宅、故园、桑梓、梓里、乡关等。无论在诗里、词里、文章里看到这熟悉的字眼,心里总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与温馨。因为这里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也是人生圆满的终点。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地球的哪个点上,只要有了坎坷、磨难、无奈与委屈,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个家园。
李学明,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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