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稻田黄?方桂红
我是仲秋回竹溪的,这里是我的村庄。许是因为亲人在,抑或离开太久,这里总会让我没来由的心生念想,隔三差五地往回跑,对它越来越黏。
回村庄,最先接纳我的除了风,就是村外这畈田野了。
这些年来,村外田野留给我印象的都是些简易的棚子、架子之类,那里参差种植着灵芝、葡萄、葫芦瓜以及其他作物,如同一张张“创可帖”,将这畈田野打上各式各样的补丁;有些田干脆闲着,杂草茂盛。待到次年,闲着的田越来越多,像被遗弃的孩子,无人过问,任由杂草铺天盖地地野长,把田埂遮蔽。即便是油菜开花、稻苗出穗时节,最多也不过是东一片,西一块,点缀着整片的荒芜。只是今年,稻子成熟带来的整畈金黄,让我始料未及。
天亮,起床,出门,以晨练的方式,朝村外的田畈跑。我有些急不可待,总担心收割机的出现,将昨晚田野看到的模样改变。
薄雾朦胧,金黄色将田野往四周伸展,一眼望不到尽头。站在田埂的乌桕树下,脚边的喇叭花、茑萝松在稠密的草丛间散紫翻红。
我有些兴奋,忍不住大喊起来。倘若平时,我自然会矜持些,担心声音会把村庄惊醒。然而此时,天地之间,一派静寂,整个原野就我一人,很快,无边的寂静如巨大的海绵,我的声音像那片落地的乌桕叶,被这块海绵吸收后,悄无声息。
差不多四米宽的水泥路贯穿田野向远方延伸。这里曾经是田埂,我无数次走过。在这里,我曾见过早、中、晚稻的栽插和收割,见过忙碌的乡邻,他们要么弯腰在田里插秧,要么往田里施肥,无论晴天或雨天,在这田埂上,他们脚步总是匆匆忙忙,从不停歇。
我记得那个七岁女孩在这田里捡过稻穗。当时大人们都在忙碌,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作业,有弯腰割稻的,有脚踩打稻机脱稻粒的,还有往打稻机旁运稻把的,他们分工明确,各自忙活,没谁抢活,也没谁偷懒。小女孩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后面,寻宝似的低着头,四处望,偶尔看见一根稻穗,就飞奔过去,乐得傻笑。她不时地朝震动的打稻机望,盼着能抖落几根稻穗,目光又总跟着运送稻把的人跑,盼他不小心会遗失几根稻穗。田里的稻子很快割完,稻穗也脱粒装袋,太阳快下山了,小女孩捡的稻穗却连畚筲的底都没遮住,望着人群开始往坂下田里转移,她有些失望,有点想哭,她想多捡些,碾米也好,喂鸡也好,只要有收获,就觉得在帮妈妈,在为家出力。
这附近的田埂,小女孩还曾和伙伴无数次牵牛走过。春天的草嫩嫩的,秧苗也嫩嫩的,牛喜欢这嫩绿的颜色,只是它辨不清杂草或秧苗,在田埂上低头啃草,啃着啃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埂的边沿,嘴往侧一转,舌头一卷,来不及阻挡,田里的秧苗就短了一截,栽插齐整的苗垅便有了凹口。牛犯错,责任自然由人承担,这让牵牛的孩子紧张,偷望四周,做贼似的赶紧牵牛逃离。
然而,那年春末,由小女孩家负责饲养的一条老黄牛还是因为贪吃送了命。那天,老牛被套上牛轭,要将盛开着紫云英(村里称之“红花草”,为翻冬绿肥)的田翻土,牛拉着犁在前面走,人扶着犁梢在后面跟,牛每往前走一步,后面的犁就将紫云英下的土掀翻一块,一步一块,一圈又一圈。人舍不得歇息,牛也得不到歇息,人哼着小曲,算计着这块田播种后的收成,牛喘着气,间或低头顺口扯几株紫云英在嘴里嚼。中午休工,老牛被牵去喝水,没多长时间,牛的肚子大了起来,越来越大,像个随时要爆炸的气球。女孩慌了神,大声喊叫,有人说牛是吃红花草中毒胀肚了,民兵营长家的子弹硝能治,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将牛往村里赶,一路小跑,“哐”!老牛没能跑回村庄,就倒在了路边的一块田里,四肢抽搐,几分钟后再无动弹。
那个时候,牛是生产队里的宝,幸好调查核实,最后确认责任不在放养,才使小女孩家免遭处罚。再后来,责任田到户,牛也不再属于生产队,而是义信家、良喜家、玉梅家,他们同样把牛当着宝,那些日子,他们整天咧着嘴,见谁都笑,像着了魔,天不亮就牵牛出门,喂养、犁地,整天相伴,恨不得寸步不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牛少了,最终没了;田里红花草少了,也没了;人们脸上的笑容也少了,似乎大家都不想种地了,他们约着去城市,去帮城市盖大楼,帮城市人带孩子,他们电话里说的是城市,回到村庄,聊的也是城市,聊城市高楼建的气派,聊工地老板有钱,聊自己东家会打扮,他们不聊村外那畈田,不聊庄稼,甚至连煮饭的米也不提……老人说,都说城里好,村里这么多好田不种庄稼,真是可惜。
昨晚,陪妈妈散步到田畈,她说,这下好了,总算有人把田全部承包又开始种庄稼了。她还说,每天傍晚,她都散步来这里,她喜欢田野的颜色。
其实此刻,晨雾渐渐散去,太阳如新娘子含羞地从雾色中露出笑脸,田野瞬间清亮,光华灿烂,一颗颗金色小铃铛串成的谷穂,沉甸甸地弯着腰,尖头的露珠晶莹清亮,远眺这片金色海洋,我想说,我同样也喜欢田野这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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