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之春》的峡口、女孩与村落
2020年11月1日,国家发改委宣布,三峡工程完成整体竣工验收全部程序,标志着三峡工程建设任务全部完成。此时,我们回顾一部拍摄制作于三峡工程建设期的纪录片《巫山之春》,透过真实影像,置身变迁中的库区景观和心态。
《巫山之春》(2003)是故事片导演章明的一部妙手偶得的纪录片。拍摄过程集中在2003年作者过年返乡的十几天之内,围绕身边的家人和朋友展开。然而由于一些历史的契机、故乡巫山县经历的变化,拍摄变成了见证,片中的日常、寻常之事,在当下看来,具有了文献档案的性质。
这个契机就是三峡工程在世纪之交的推进。在上世纪最后十年和本世纪第一个十年,工程涉及的迁移、安置,将巫山县卷入其中,带来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改变,而外部的变迁也影响和调节着县城人们的心态。
11月6日,在OCAT上海馆“影像的城市”活动的映后谈环节,章明谈到,在他年少时,到重庆上大学要坐三天慢船,人与河流直接接触、共同运动,这是一种诗意。船徐徐往前开,人在船上,除了去舞厅、录像厅与他人混在一起,就剩下与山水直接相对的满足感。缓慢地运动,让人在心里对尚未触及的目的地充满了期待。
与此相比,快艇的人造外壳隔断了山水与乘客的赤裸相对,让终点的到来更有效率,却减少了对于过程的经验、延宕带来的期待,甚至对于未来的想象。在章明看来,这是一种“诗意减少的过程”,这种变化内涵于整个人造文明,在工业革命后尤其剧烈。
在2003年的巫山的春天,自然的诗意正在剥落,在摄影机的目光中,新的象征正在生成。
老县城的淹没:变化的地形
章明说,“变化”吸引他将目光投向巫山老城。在《巫山之春》开头,章明在巫山老家的中年好友王强,出现在摄影机对面。
“外乡客”在传统节日临时聚集在县城,面对正在剧变的故乡,惊奇、兴奋,指认记忆中的地貌,适应新的地形。镜头中王强身后,是巫山新县城的象征:巫山市政广场以及周围还在施工的高层楼房。面对河流,人造景观依山而建,拾级而上。他们从新县城出发,重访老县城:它在新县城的下方,更靠近江面,这是一个即将被淹没的位置。
即将淹没的老县城废墟 本文图片均为影片截图 导演惠允使用
“淹没”,是有关三峡库区的纪录片所共同指向的物理和心理景观,比如《淹没》(李一凡和鄢雨,2005)、《东》(贾樟柯,2006)、《秉爱》(冯艳,2007)、《沿江而上》(张侨勇,2007)。伴随蓄水,江面上升。“淹没”是技术理性控制自然的一种深刻表征,工程撕开并重新书写人和土地、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工程的实施,涉及20个区县的一百多个城镇,一百一十多万人的迁移和安置,则是工程的后台故事。其中,重庆奉节县——三峡工程的起点、最早淹没的库区之一——是目光的焦点,浓缩时代和个体的冲突。《巫山之春》则发生在奉节县以东相邻的巫山县,如此看来,有种偏离中心现场的意味。
章明对纪录片的最初的经验,启示了他对偏离的兴趣。他曾提及,《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董行佶,1965)的一个镜头是他最早的纪录片记忆:“里面那些防化兵从衣服里把汗水倒出来的镜头把我惊呆了。”原子弹爆炸试验与三峡工程,都是对于个人有压倒性“淹没”效力的对象。章明感兴趣的,是对这种对象的转喻和想象,而不是正面再现。
于是《巫山之春》没有记录冲突性的现场和变化的此时此刻,它更感兴趣的,是变化即将来临或变化发生以后的蛛丝马迹。之前和之后的景象,提示变化的发生,也留下想象的空间。章明在乎的不是信息,而是象征。《巫山之春》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象征的能量。
即将淹没的旧县城,是第一种象征意象,它的价值即将随着沉入江面而剥落。在《巫山之春》中,“淹没”没有被再现,它拥有一种微妙的爆破力,即将消失的预感氤氲在县城的此刻,让过去进入当下的意识。
巫山老城的起云街,是章明的故事片《巫山云雨》(1996)中的景观;在《巫山之春》中,视角调转到外部:在长江水利建设委员会标注的143.2米水位线上,旧城的房屋群落,黑压压的,已经没有生命气息。王强惊叹:“换了人间”。新的不断取代旧的,似乎是一种自然的重力作用,老城废墟图示了这种现代经验。
“巫山系列”:现代性的文献卷轴
如果三峡工程是中国现代化故事的同步表征,那么有关长江的影像,构成了观望现代性的线索。章明的“巫山系列”,贯穿过去三十年,持续地对巫山的变化投入目光,包括《巫山云雨》(1996)、《密语十七小时》(2002)、《巫山之春》(2003)、《新娘》(2009)、《她们的名字叫红》(2012)、《冥王星时刻》(2017),这些影片就像一组“防化服汗水”镜头,让我们通过感觉和想象,了解效率逻辑和科学技术理性在景观和心态上留下的痕迹。
“巫山系列”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尽管观看位置在峡口、街巷、港口、宾馆、山崖变换,巫峡入口处的彩虹桥以及巫山本地的女孩,却是一以贯之的观看对象,是圆心和连续的吸引力来源。桥与女孩的并置,让我们意识到自然和人的价值正同步经历动荡。在《巫山之春》中,透过中年男性的目光,彩虹桥和年轻女孩在我们面前展露相通的特质:新事物所特有的青春活力,既轻浮空洞,也轻松自由,即将抛开沉甸甸的老县城。
彩虹桥位于巫峡入口处,隔着江面,与巫山县政府迎面相对。2003年6月后,随着巫山老城全部淹没,江面地貌也被重置。《巫山之春》结束于章明站在县城港口位置,透过摄影机看向对面的彩虹桥这样一个主观的、图画式构图的长镜头。这是一种新生成的当下,彩虹桥已经贯通长江,两岸翠绿,云气蒸腾,与雾蒙蒙的年初、灰压压的旧城遗址截然不同,张扬着变化的激情,甚至像梦一样虚幻。
峡口的彩虹桥
章明说,“巫山之春”之意,在于新春气象,给人一种生命力之感。彩虹桥是这种生命力的转喻:在片子整体结构敲定后,章明在夏天补拍了这个镜头,放在结尾,对“新”的想象和期待,让变化有种上扬的力量。“巫山女娃”与情欲想象:动荡的道德秩序
《巫山之春》里有两拨人物,包括章明的家庭成员——三代同堂,以及中年好友们——小县城的中年“浪荡子”。他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寻花问柳、唱歌跳舞、释放情欲;最后,一起陪其中一位好友綦和平探问关押在看守所的情人龚玉芬。
在《巫山之春》中,摄影机探入私人领域和隐秘经验,使其进入公开的视野,于是常被当做一部“私纪录片”。男性作者通过私影像,或处理集体记忆的断裂,或面对放松管制后的欲望。《巫山之春》是后者。放松政治管制的市场化进程,召唤个人主义登场,纪录片尊重和体察个体的欲望,推动了个人主义道德观的合法化。在《巫山之春》中,县城中年男性的欲望驱动着故事的进展,王强、綦和平、湛泉、郑谨忠、以及带着摄影机的章明,在新旧县城之间游荡,想要找到一个“女娃”,寄托和释放兴奋。
“巫山女娃”是章明的女性人物图像,她们往往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有的是风尘中人,有的是情欲旺盛的女子,比如《巫山之春》中,在茶馆出没的于姓女孩,以及对綦和平一往情深的龚玉芬。
“巫山女娃”
艺术史学者巫鸿在《中国绘画中的女性空间》一书中指出,南北朝之后的古代绘画,让我们看到一种“山水神女”构成的“欲望的空间”:有吸引力的女性,借助男性文人的追寻目光而现身于观者的视界。比如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描绘了曹植对洛神的追寻之旅和最终的幻灭。章明的“巫山女娃”勾连古老的女性图像和古代诗词绘画中的情欲空间。巫山也是《高唐赋》、《神女赋》中“巫山神女”出没的地方,自然景观本身已经附有情欲的象征价值,隐含在《巫山之春》的现实中。被男性欲望塑造的女性空间,对于情欲的想象,呼应着时代对禁忌的放松。
在中年男性的目光中,“巫山女娃”共同的美,不仅来自性吸引力,更来自敢说敢做的快意,同时也阴晴不定、难以把握。坎坷的经历,是挑战道德的代价和证据。女孩是新的价值观的化身,中年男性则在稳重成熟和追求情欲、道德理性和失范之间动荡焦灼。市场放松了对于个体的政治管制,《巫山之春》的情欲空间,承载着剧烈变化的社会心理。
山中村落:反思性空间
家庭空间和社交空间的切换,也让我们看到一种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张力。章明的父亲作为大家庭的权威,对于子女没有如约团聚而不满、生气,但也没有办法;章明和朋友们聚集在县城的街头和社交场所,也是短暂的。摄影机捣入个人的秘密、私人的居所,同时,它的行动轨迹,也勾勒出一幅图示社会关系的地形图,揭示远近、高低的变化:北京—巫山新县城—巫山老县城—山上的乡土村落。
山上的村落,是《巫山之春》的第三种象征意象。綦和平等人在探访龚玉芬的路上,俯瞰村民在土地上集体劳作。摄影机缓缓拉大景别,让我们看到一种“安其居,乐其俗”的景象,人与土地、与自然紧密联系。《巫山之春》对村落的短暂关注,在后续的《新娘》、《冥王星时刻》中发展成为故事的核心场景。比如《新娘》中的男人们计算着从山上村里找一个姑娘谋财害命,《冥王星时刻》的电影导演带着“采风”勘景团队,探访村落中传唱的《黑暗传》。
山上的村落
在寻游者的目光中,山上村落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空间,充满能量。这种前现代意味的人造景观,与想象和神话更为接近,章明在此摸索一种介入时代和现实的方案。在《冥王星时刻》结尾,都市采风者进入并旁观了一场葬礼。葬礼上,村民吟唱的《黑暗传》用“混沌”的比喻,开放对世界的解释:“发天初始在黑暗,古里古怪掌乾坤,那时没有天和地,那时没有日月星,那时不分高和低,人与万物不见形。”在这种解释中,摸索和想象是有价值的,它们可以使“混沌”走向有形。对于章明来说,对效率的追求使我们失去想象能力、陷入困境,身处另一种黑暗混沌,而电影作为新的《黑暗传》,既记录困境,也有可能带来一种醒悟。所以电影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延续想象的能力。
(作者徐亚萍系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真实影像”专栏每次聚焦一部纪录片,试图从非虚构的影像文本中还原城市记忆和拍摄者的思想实验。(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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