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石壁上的野花 □马淑敏

蚌埠日报 2018-09-11 12:06 大字

你去过苫山村吗?有人问我,我摇头。

你去过苫山村吗?第二次有人问我,是地方史专家刘玉新先生,我摇头。我去过中国许多博物馆,一个村庄,一个叫作苫山村的村庄难道比博物馆有着更深厚的文化?“你要去,苫山村汇集着黄河文化、泰山文化、运河文化,是泰山止步之地,是黄河文明发源地之一。”玉新先生带着些许责怪。细细一想,如果,一个源自汉代的村庄没有被埋在黄河淤沙下,没有被拆瓦筑圈,没有被烽火战争洪水泛滥毁灭,千年之后,虽然清贫却安然无恙,今天的它会是什么样子?

沿黄河堤坝一路行走,左边是看似平静实则涡旋暗涌的黄河,右侧是盛开的白色牡丹,一路繁花一路浊沙,隔着高高的堤坝各自守着自己的日子,互不相扰。正沉浸在花儿与水带来的宁静中,一阵梵音随风扑面而来,牡丹丛中,一座寺庙一座小山横亘在眼前。

梁《高僧传》记载,“陈思王曹植,深爱声律,属音经音,既通般遮之瑞响,又感鱼山之神制,于是删治瑞应本起,以为学者之宗,传声则三千有余,在契则四十有二”。“建安之雄才,天下豪俊”的曹植为鱼山为东阿倾下几分才气,创造了著名的梵呗音乐和杂技,绵延至今。

可惜,曹植的鱼山没有黄河。倚山观河是1855年后黄河在铜瓦厢改道后才有的风景。倘非如此,也许38岁的曹植会写出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更宏阔波澜的诗句。

鱼山骤然将一颗轻漫的心凝重起来。脚下这片黄褐色的土地,被火炼过被水洗过被风抽过被沙吞过,好在,三千年的阳光还在。

背着这束暖得发热的光走进苫山村。推开石佛寺残旧的大门,一间小小的前厅里挤挤挨挨着众多佛像,看上去佛像比房子年轻许多,但不妨碍一个村子里的老人们将香烛水果布满供台。

这是没有石佛的寺院,那尊几百年前的石佛在几十年前一个雨密风狂之夜消逝了,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在苫山村民心里,石佛去了哪里都一样佑护他们,就像他们的亲人,走多远,灵魂还在这里。

走在四月的风中,一个村庄安静着,一片一株的白色油用牡丹占领了村子角角落落,美得简练也美得孤单,不只牡丹,人也是孤单的,就像此时,我身在喧闹的一队人中牙齿却被上了锁,只好缄默着。

在院子里回头仰视大门顶楼,阳光洒在各色石雕花朵上,很是灿烂。一些被称为诗的句子自眼中跳出来,跳到旧日的砖石上。想来,这些砖石栉风沐雨数百年,听惯了苫山村村民柴米油盐的祷告,浑身浸透烧菜熬汤的人间烟火,总是懂得几分寂寞滋味的。

从大门到第二层院子,隔着空旷到遥远的距离,我突然浑身发冷,在春天明媚而温暖的阳光下。寒冷,来自两排高高低低的石碑,它们孤零零蜷缩在院子一隅,正怯怯望着我们——— 一群喧嚣的陌客。仿佛,这阔大的院子中,野花野草和风才是院子的主人,而石碑不过是借居的租客,努力躲避着来客审视的目光。

石碑脚下是更多的石碑,残破的石碑。小心翼翼抚摸着一块块冰冷的石碑,四月十点的阳光还不足以暖热它们的身躯,面对刻在石碑上的一个个名字,不知为何突然充满泪意,我相信,每一座碑里都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灵魂,他们曾经衣着光鲜吟诵诗词,在院子中踱着方步,和父母小儿一道享用妻子亲手煮的汤面。活着总是辛苦,他们挑着一担不堪重负的疲惫一路行进,最终走进眼前这块石碑。

一丛丛蒲公英在碎石碑间旺盛着,我摘下一朵黄灿灿的花儿,放在阮姓先生的碑上,他应该是位儒雅的先生,500年前同我擦肩而过。我相信他一直充满期待,期待数百年后回眸与今天的我再次对视,一定。不然为何我独独为他流下眼泪。又或许他是山东著名学府东流书院的书生,和进士于慎行做过同窗,于慎行考中进士让同窗们既荣耀又压力倍增,他们只好一直苦读。苫山村的书生压力比任何书院的都大吧,毕竟这里出过5个进士,毕竟一个东阿县出过17个进士。成为进士是学者一生的梦想,阮先生在这个梦里艰难跋涉一生之后,将自己变成270个汉字,坐进这尊石碑等我,等我在春天送来一颗泪。

踏出石佛寺的大门,远远望见不远处一座宽大的拱形门,便身不由己奔过去。占据村口的石门同罗马泰比里厄斯凯旋门很是相似,整个大门由各种块状条状石页岩石垒叠而成,石与石之间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浇筑的痕迹,及至拱形上方,一块巨大的方形石覆盖在中心,依稀能够辨识出“中和”二字。

石门内是石头建筑的楼群,方方正正,拱形窗子红木窗棂,结构形态貌似罗马的罗曼式教堂,不知是能工巧匠们心意相通,还是这一地域与另一国度之间因为石头作为相同的材料有过某种神秘的交流,使得两地建筑神似。

站在方形石楼下,惊异的不是石头建筑的古墙,不是几百年的房子至今住着名人的后代,而是挤出缝隙以石为土开出的小花儿,一株株,一簇簇,比泥土中的牡丹旺盛且灿烂许多。石墙上花儿的叶子没有因为缺水单薄,而是浓浓的厚厚的,每一片都欣欣向上,绿得盎然。叶子的绿更衬出石层层叠叠的灰,似乎是因为这些绿吸干了石头中的墨色,才使石墙惨淡成沧桑。

一片片石感受着种子穿透自己身体时的疼与痛,体味着它萌生第一枚叶子迎向春风的欣喜,石墙守候着花儿短暂的艳丽,小心翼翼。为了花儿,石倾其所有,毕竟,花儿的一世也只能陪伴石的一时。

石墙旁小花儿下,两位老人在春风中打着盹儿,他们安然的样子让所有人心中一动,那是“执子之手岁月静好”的安详,是历经沧桑后的波澜不惊。一丝风吹过,几片早落的叶子被卷进深深的胡同。整条石头街安静着,整座石头城安静着;我却在安静中听到石墙后沙河流动的声音,我确信,那是黄河的风在与石头细密地交谈,恳请石头记录下现在给未来。

石头是书写黄河的历史教科书,只有风能掀动开参差的页码。中国古代原始的书籍起源于东汉时期的石头书,春秋时期人们学会在石鼓上刻文字;至唐朝,唐文宗下令将《诗经》《论语》等十二部儒家经书在114块石板上刻成石经,立于长安城务本坊的国子学内,供学员们抄录、诵读。650252个字,笔画工整,至今字迹清晰完好存于西安碑林。

在黄河岸边,人们将石书一层层叠一排排摞,叠成房子,摞成院墙和街道。石头上原本刻着字,有人刻的也有自然雕琢的,人们用带字的石头盖起书房垒砌卧房,房子浸出的灵性让此地读书风气浓厚。我一再追问石头上的字源于何时,没有人回答。走在汉代人生活过的土地,石头书如同罗马人的图拉真纪功柱,拒绝着世俗的打扰。

走出石街,回头,拱门已披上夕阳织就的黄灿灿的斗篷。据说这座古老的拱形石头大门代代相传,年龄最长的先生也不记得它们来自何代。拱顶的石头被黄河风抹去边角,磨出浅浅的弧度,村民不操心石头会掉下,他们说,即使黄河决堤,石门上最小的一片石头都坚固无比。

石街身后是一河尘沙一河水的黄河,胸前是弯道而行的京杭运河,被水带来又流走的故事刻在石头上。石头把故事藏在心里太久,就像思念,惦念久了就要住进深夜亲人的梦里。

石头也是有梦的。

它的梦是墙壁上探出的野花儿,一年一次。这梦,只与一个叫作苫山村的村庄有关,一梦二千年。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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