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总是,夹杂在 梦呓之间的“瞬间的现实”
文/何万敏
读过邹波非虚构作品集《现实即弯路》后不久,我意外从他的博客上读到《凉山安魂曲》。这篇近两万字的长文,刊于《生活》杂志2012年第8期,但作者特别说明,杂志版是审查阉割的版本,博客所发为完整版。那段时间,我通过各种渠道保持大量的阅读量,对包含“凉山”和“彝族”两个关键词的文字,尤为敏感。就像大凉山中放牧的彝人,置身山峦重叠的原野,时常会用双手抵在眉骨的位置,以手掌的影子遮挡高原炽烈的阳光。时常眯起的眼睛,眼角过早堆积的皱纹,安静守候心爱的牛羊——的确,光亮刺得人睁不开双眼,眼力还得尽可能放得远些,再远一些。意识到凉山对于我个人成长以及写作的重要性,为时已晚,所谓成名要趁早嘛。多年以来的写作完全是随性而发,新闻写作属于记者职能,此外的散文和文艺评论是个人感兴趣的两部分,细究起来不免杂芜,耗费了时间与精力,也无甚结果。某一天幡然醒悟,书写凉山才是最该用心的事!几乎是同时,报社老总让我担任执行总编,2008年秋创办人文地理杂志《锦绣凉山》。凉山愈加变得令人着迷起来。
话说邹波写《凉山安魂曲》,跟随“山鹰组合”回到故乡,走得好好的,眼光渐渐被岔道上的毒品与艾滋病,牵引去了。和本地媒体对此讳莫如深一般,这几乎是外地媒体热衷的聚焦点或者更感兴趣的话题。而往往,由于媒体平台地位以及影响力等决定性因素,相关报道多形成舆论热点,地方官员为此烦恼不堪,令外宣部门沟通、协调直至封杀。本地媒体人并非迟钝,我记得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本报时任总编辑王万金带我到昭觉县竹核村采访,当地族人以家庭规约方式一度妥帖管控吸毒人员。踏足广袤的凉山走村访寨,有关海洛因与艾滋病的故事并不鲜闻,只能将其置于“正面宣传为主”纪律下,当成传说。多民族融合、多元文化碰撞,社会形态又由奴隶社会至社会主义社会,即“一步跨越千年”;改革开放后被抛入经济狂飙,贫富反差凸显诱惑与欲望的困境,凉山确实不乏社会观察的素材和样本。尤其对于站立都市高处的媒体而言,山中拥有神秘色彩的新闻矿藏令他们好奇。从传播学层面可以理解的是,这些发现与着笔只要源自实地采访所得,不仅仅是道听途说或者干脆臆想编造,你所聚焦的那一面就是存在的。真诚的叙述乃至精彩的故事、稍有闪失乃至偏差误读,则依赖于记者本身的素质和把握事件与人物的能力。平心而论,凉山作为存在,它被关照本身算不得坏事。至于被打量的角度,那也是媒体各自的选择,哪一条规则明文只能报喜不报忧呢?况且文字由不着记者胡乱写,出版端口标配有严肃的把关人。邹波坦言:“这次采访我本试图从文化的角度了解彝族,却渐渐更多地关注它的社会病,这也是一个多民族国家的民族政策的现代性后果之一,在中国乡村普遍的命运之上,又叠加了这层少数民族的命运。”
转邹波特稿时,我写下一段感言:自从读到他的文字,就喜欢。文章的结构、文字的张力,都值得写新闻人的学习;我还买过他的作品集《现实即弯路》,经常看,体会文字的质感,揣摩文章的深度。也曾经想过,如果他来写写凉山会是怎样的 一幅图景,没想到他还真写了。只是遗憾,我要是早知道邹波先生来了凉山,见上一面就好了。
谋面的想法,意在讨教或访谈。缘此,尽管邹波现已移居加拿大,我们仍会倒着时差通过微博便捷联系。幸好我博客的粉丝比微博的少,邹波理解的凉山不被一些凉山人理解。网络上的争论面红耳赤,针锋相对。
《现实即弯路》之后邹波仍有少量特稿刊发,主要专注写诗。他习惯在破晓的时光里修改诗作,生活也继续得以简化,以写诗的方式保持着与外部世界深深浅浅若有若无的交谈,超然洒脱。他说,我的文学理想也极为简单,甚至也许不是文学了:在我智力所及的范围内,探索事物和语言的确凿。
我说过,就有限的阅读范围,我佩服的特稿记者有李海鹏、邹波、晏礼中。而以把特稿写得像小说的实力论,邹波当列首位。
“我热爱文学——这在文学繁荣而仍有尊严的旧时代将只不过是个虚弱的想法,但在目前这个奇怪的时代,这个被豪?路?博尔赫斯形容为‘伤害和侮辱人的时代\’,这个丧失了庄重、丧失了讲述严肃主题的勇气的时代,这个语言败坏的时代,却成为珍贵的想法——在这个时代,你几乎需要有点勇气才能说出这个想法。”邹波看重文学,在一篇《通过误读接近写作》的文章中袒露心扉,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强者,觉得自己勇猛无畏,像个男子汉。每个清晨起来的写作,这样最让人觉得不堕落。他也曾把“田野调查记者”置于“诗人”头衔前,致力于以社会学与文学的方法描绘中国现实。《现实即弯路》正是他2005年至2009年间非虚构作品的结晶。最新的一本《外省精神》审查被毙,至今不得面市。
若以小说叙事的标准衡量,邹波可称高手:
“500多。”霍岱珊用TDS检测笔盛了一点老汉家的井水。一切都更明白……真相啊——可王家饥渴的傻孙子还在喝那井水。
……
“大家心里都已很明白……宣讲是多余……”——但明白了也得继续喝它,吃到肚子里也是红色的,富积起来,形成结石,化学物质在血液里又发生新的化学变化,拉肚子,拉肚子……拉空了,括约肌就无法再蠕动似的,癌就要填满那肚子。“那石头任怎么用药打也冲不走”——这是老乡推理的原理,他们也喜欢用石头来比喻癌,其实二者都在肚子里。
霍岱珊是民间环保人士,年轻时在洛阳的军队里学会摄影,后来在《周口日报》发现母亲河被污染成了黑河,花光二十多年积蓄来拯救,一路充满艰辛。在河流污染比比皆是的今天,这一选题具有普遍关注和普遍阅读的兴趣点,有意从“小人物、大问题”切片,社会辐射力度更大。充分描写的细节,故事讲得生动,贴近人的呼吸与脉搏,关注人的命运与生存状态,呈现亢奋的大时代几乎被挤兑至边缘人群的精神面向。这是贴近时代的有温度的叙事,毫无疑问,这样的叙事充满可读性。
因为有此诉求,仅用事实托浮在表层去传递内核的意义,似乎显得吃力还辞不达意。主观情绪的按捺不住,有时直接给出判断、言论观点和立场,穿插与衔接在事态和人物历程中,应该是邹波喜好的。我对此的感受颇为矛盾,既怀疑新闻客观性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又深为其张扬个性挥洒而出的理想情怀击节鼓掌。
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写广东韶关梨市镇梅塘小学《树上的孩子》这段:
我始终认为,要尽早地让孩子接触经典,重要的是,其中阅读要大大超过写作,要增加记忆(也就是经验),如同努力经验人类共同的生活一样,那些刻意讨好儿童的金龟子的嗓音是多么浪费这些朝阳般的头脑啊。谁都不是人类的玩物。没有人应该充当小可爱。这是人类最好的智力。最过目不忘的,最纯真而有力的人类的早期。黄金岁月,可以最聪明地决断事物,如果使他们充分觉察那个命题。
如此洞见,我相信生成于叙事,并与人物和事件有密切相关的联系。“亚里士多德以来,叙事中的各个事件在根本上是相互关联、互相制约、相伴而生的。按照传统的观点,事件的顺序不但是线性的,而且也有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可能是明显的,即明确的,也可能是隐蔽的,暗含的。”但这里的叙事是一种言说的方式,它突破了故事的呈现,跳跃的文字,又有些游离于故事以外,暂时抽离出来另作一番审慎的思考。这种对于阅读一气呵成的打断,体现作家快意恩仇的同时,未尝不是一次冒险的探索?
文学是可以做到纯粹的,这其实是对一个时期文学中不能承受之“重”的修正。我承认文学可以通过具体观察与剖析来指出社会的症结和弊病,但不要企图以文学来改造社会和世界,文学的认识与教育功能是通过审美与娱乐功能来达成的。本质上,文学的写作者和其他人同样处于社会现实之中,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同样是写作者需要面对的,这点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写作者基于长期的观察与表达训练,他得到的反馈一定程度上比常人来得敏感与准确;而他的知识结构与背景更容易让他听从于内心良知的召唤,为正义奔走呼号。
连书名《现实即弯路》都让我猜测是邹波固执,这也使得饱满而精彩的故事受到某种遮蔽,无从吸引纸醉金迷的时代宠儿,连全部的价值都遭遇低估。年轻人需要尖叫的刺激,没有耐心理会给予普通人尊严的温暖拥抱。似乎这是某种程度的错位,正如该书出版四年后他的自我认识:与其说这本书里是现实夹杂了梦呓,不如说这整本书是夹杂在梦呓之间的“瞬间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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