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大渡河
何瑜/文
大渡河风光 资料图片
一
大渡河是我童年时代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个梦。
“大渡河，闪金波，龙王派你上山坡，大浪犟起牛脑壳！”这是我最早会唱的歌谣。浮光耀金的大渡河就在山脚，河岸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我站在山顶艳羡地盯着山脚，恨不能变成大力士把那闪闪亮的大渡河吊上山来。大渡河啊大渡河，我看得见它飞溅的浪花，听得见它隐隐的涛声，却沾不到它一粒儿水星。
我家住在大渡河边的高山上，庄稼长势全看老天爷的脸色，就是生活用水也得仰仗那口蓄“天花水”的池塘。塘水有股浓浓的陈腐味，还常有红色的沙虫子在里面缓缓蠕动。苦中作乐的乡亲们彼此安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跑遍村边的坡地也只寻到了小半背篓蔫猪草，母亲在稀稀拉拉的玉米地里唉声叹气：这干得起灰的庄稼地，能有啥收成？她望着那奔腾不息的大渡河，发着狠对我说：“以后找婆家就去大渡河边！”
这话，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二
我真去了大渡河边——县中就在大渡河畔，我考上了县中！
母亲送我去学校，一走进大渡河畔就啧啧赞个没完：“瞧，多饱满的稻谷！天哩，好水灵的辣椒茄子……”进校门看见那哗哗流的自来水，她又大呼小叫起来：“妞呀，你好福气……”对于尝够了缺水苦的人来说，能依河而居当然是天大的幸事。
怀着对大渡河特别的珍爱，我常偷空与它“约会”。寂寥无人的河边，空气中飘荡着两岸庄稼浓郁的气息，我亲昵地挨它坐下。望着后浪赶前浪的水波，听着时而宏大时而温柔的涛声，吮着晶莹多芒的水沫，渐渐地我仿佛也跟着河水流动起来，变成了一朵飞溅的浪花或是一尾欢悦的鱼儿。有时心里难受，我就把泪淌在大渡河宽广的胸膛上，把委屈大声地倾诉给它听。它轻声哗啦着，像极了温厚的母亲。
然而，它也有暴戾的时候。河里浑浊的泥浆裹挟着大块的石头、连根拔起的大树，甚至还有沉浮挣扎的猪牛汹涌而来。猛涨的河水席卷了河畔叶肥枝壮的庄稼，留下满河坝的狼藉。望着怒发冲冠的大河，我一次次陷入沉思：是什么让仁爱的大渡河变得如此暴躁呢？
三
后来，我顺大渡河而下，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我看见一座座城市依河而建，人们就像结在河边上的瓜，沿河繁衍生息。慷慨的大河带给人们生计的希望，人们天经地义地享用着它：修电站、建工厂、采挖沙石、网箱养殖……同时又污染、伤害着它。
大渡河奔流到乐山，与岷江、青衣江三江合流，再流至宜宾，融入长江滚滚东去，最终在上海长江口投入大海的怀抱。
初到上海，我的心沉重得难以呼吸。在这个处处彰显着现代化、国际化、时尚化的繁华大都市，水龙头里流出的却是茶色的液体，简直和我老家那塘浑浊的“天花水”有得一拼。
我是来参与上海青草沙水源地原水工程建设的。
由于黄浦江水生态环境遭到污染，上海市决定启用长江水系，在位于长江口的青草沙建设水库，改写上海80%以上饮用水由黄浦江供给的历史。相对而言，由大渡河等多条支流汇聚而成的长江水比黄浦江水洁净很多。
工程竣工后，站在碧波千里、像宝石般清澈莹亮的水库边，我感慨万千：质本洁来还洁去，还江水一个清白，就是还人类自身一个安稳啊！这项伟大的工程，它为上海提供了50%以上的原水供应，受益人口超过1100万。我所有的辛苦付出都值了！
四
去年，我终于逆流而上，去探望了大渡河段最重要的雪山——贡嘎雪山。
从石棉到泸定、康定又到九龙，再从九龙到冕宁又回石棉，正好绕贡嘎雪山转了个圈。整个旅程，我的目光始终被那冰清玉洁的雪山牵引着。阳光下金光闪闪的雪山，云雾中神秘梦幻的雪山，飘着旗云像要纵马驰骋的雪山，月光下泛着莹光的雪山……尽管横看成岭侧成峰，日月阴晴各不同，但不离其宗的永远是那一袭荡涤人心的洁白。
在海拔3800多米的雅加埂垭口，我与雪山抱了个满怀。那时，阳光躲在云团里。风卷云动，一瀑浓雾突然从雪山急驰而来，须臾之间，我周遭便是一团混沌。这措手不及的360度贴肤相拥让我有些惊慌，但雾气中饱含的水珠气息却很快使我安静下来，是的，那就是水珠的气息！那是我熟悉的大渡河的气息，就像外婆抱住我时我能闻到的母亲的气息！那是一种质洁清凉的、慷慨仁慈的气息！雾气浸润着我的面庞，我仰起脸，敞开双臂，再次与它紧紧相依。
在康定老城区，我拜谒了清朝果亲王所题的一块横匾，上书“天眷西顾”四个大字。仰望远处高耸的雪山，我想起了熟悉亲近的大渡河，想起了滚滚东流的长江，想起了我们人类与雪山、河流的关系……难以抑制地，我突然热泪盈眶：雪融成水，水汇成河，河流奔腾养育一方又一方的生灵，这不正是上天对我们人类的眷顾吗？水存于世已45亿年，它孕育过比人类更强大的物种，它并不需要人类，是人类离不开它！我们人类啊，该怀抱怎样虔诚的感恩之心去接受那份眷顾，又该如何珍惜利用好那份无私的给予呢？
五
此刻，我正坐在波光粼粼的大渡河边，一块蓝底白字的“河长制公示牌”像忠诚的护河卫士巍然屹立在不远处。举目四望，昔日养鱼网箱早已销声匿迹，辽阔澄净的河面上一群海鸟轻快地飞向对岸。对岸高山上，郁郁葱葱的枇杷树、柑子树铺满山野，那儿就是我的已经有了水浇地的老家！
含笑掬起一捧大渡河的水，我又闻到了雪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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