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泡肠”的记忆
□彭万香
幼年时,在我们的村子里,家家户户杀年猪都要吹猪肠子,简称“吹肠”。方圆几十里,近二十个村子,只有我们村时兴吹肠,其他村都晾制干瘪肠。吹肠,是整个杀年猪的全过程中最惬意的细心活,这样制成的腊肠,因其外形鼓鼓囊囊,像灌满了风的气泡,又称“风泡肠”。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尤爱制作“风泡肠”,尽管程序繁琐、最累人,却乐此不疲。原因只有一个:幼年的我,极其挑食,体质又弱,不会吃很多日常的食物,如葱、蒜、豆腐、芹菜、香菜等,却偏爱吃父亲制作的“风泡肠”。为了让我多吃一点东西,也为了让年夜饭多一样美食,父亲年复一年地坚持着,直到他老了。
农村杀年猪,一般在冬、腊月。父亲会提前几天,请好亲戚、乡邻来帮忙和做客。
太阳升起时,帮忙的人就陆陆续续地到了,受惊的猪嚎叫着满院坝跑,七八个壮汉瞅准时机,一哄而上。父亲一刀子下去,那肥猪就断气了。
开膛之时,太阳已经放出了光芒,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院子,老老少少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父亲砍完肉,安排好母亲煮饭待客,就领我们到村头的大塘子边洗肠子。父亲洗肠特别仔细,先用清水反复冲洗表面,再将肠子的内部翻到外部,轻轻地搓洗很多遍,再放上面粉和青葱,反复揉洗。父亲总说我馋猫鼻子尖,什么稀奇古怪的味儿都闻得出来。因此,他每次洗完肠子,都要让我检查一遍,或者让我闻一闻有没有异味儿。
大塘子边,有一丛竹林,父亲顺路去找两根竹子。这两根竹子必须表面笔直、光滑,粗细要分别与大小肠相当,父亲要在竹林里转悠很久,才能找到合适的竹子。父亲砍下竹子后,选取最佳的一段,截成7—8厘米长,制成小竹筒,以备吹肠时使用。
回到家,父亲将猪肠抹上盐,一根一根地捋顺,用麻线将其中一端扎紧,长长地摆在大簸箕里。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开始吹肠,先将竹筒塞入肠口,只留三分之一在外面,双手紧握竹筒,对准肠子使劲儿吹气。原本皱巴巴的肠子,随着父亲气流的深入,渐渐鼓了起来,如一条美丽的白蛇渐渐伸展身子,时而优雅,时而妖娆,“窸窸窣窣”地在大簸箕里蜿蜒前行。每一根肠子至少有两三米,父亲总能一口气吹完,从不歇气。全部吹胀之后,父亲将竹筒从肠内取出,用麻线扎紧口子,一圈一圈地将肠子卷曲起来,用绳子拴好,挂到向阳透风的屋檐下晾起来。
经过十多天的晾晒,肠内的水分渐渐风干了。小肠变得纤细光滑,身姿窈窕。大肠凸凹有致,丰满匀润。远远看去,“风泡肠”犹如美丽的气球,轻飘飘的,白亮亮的,在风里,阳光里,惬意地摇摆。
除夕夜,父亲拿菜刀割下几段“风泡肠”,滚刀切成5厘米左右的小节,先放大肠在锅里,不放油慢慢翻炒,等肠内的油分渗出,开始卷口时,再将小肠倒入锅中,与大肠一起翻炒。此时,父亲会将灶内的柴火大部分熄掉,把火力降到最小,翻炒的频率也逐渐加快。小肠很薄,含油量少,大肠已微脆,火力过大,或翻炒不及时,都容易出现焦煳的现象。起锅时,“风泡肠”呈现诱人的焦黄色,一卷一卷地发出“”的声响,不用添加任何佐料,只需尝一下咸淡,蓬蓬松松地盛在大白瓷碗里,就可以食用了。
馋嘴的娃儿嗅到香味儿,早已悄悄溜进厨房,央求父亲抓一卷给我们尝尝。父亲探头瞧瞧母亲,判定不会被发现,才伸出两根手指,从大白瓷碗中各抓一卷给我和妹妹,让我们躲到灶门前去吃。我们太心急,顾不得吹冷就往嘴里塞,烫得龇牙咧嘴,发出了声响。母亲走来瞧见了,责怪父亲宠坏了女娃儿,让我们学得越来越没有家规。父亲笑笑,也不说什么,年味儿就这样开始弥漫在家中。
2003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且有了孩子,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学校放寒假的当天,父亲打来电话,说他养了一头大肥猪,决定腊月十六日宰杀,让我们早点回去。那天,父亲没等公鸡打鸣就起来了,就在杀猪的当口,父亲的手不停地颤抖;他试了几次,也没将手中的刀子捅向猪脖子,最终他将刀子递给了二哥。
二哥问:“二大爹,还要不要吹肠子?”
父亲说:“要吹的,不然我家老大没得吃的。”
父亲像往年一样,提着新鲜的肠子到大塘子边去洗。女儿跟在后面,祖孙俩笑笑闹闹,步履同样的蹒跚、踉跄。当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弯着腰,蹬紧“八”字脚,对准肠子使劲儿吹,但是肠子只鼓起来一小截,父亲就换气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肠子就又瘪了。父亲将嘴移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又吸气,又吹。这一次,我听见“卟”的一声。女儿说:“妈妈,老爹放屁了!”我赶紧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大声说出来。
父亲挫败地将竹筒递给二哥,独自到檐坎上坐着喘气。我递给他一杯茶,他说不喝,自己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放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心慌得很。
年后的春天,父亲住院了,医生说:“肝硬化,晚期!”一个月后,父亲离开了我们,享年59岁。那一夜,我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爸爸!爸爸!”他却再也不愿意回答。我死命地抓着他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扯,直到变僵,变直,再也不能弯曲,也不愿意松开。
如今,再回到家乡,父亲的坟头已是荒草萋萋,我家的老屋破旧不堪,为方便看管,我们封了原先的大门,出入须从幺叔家的院子经过。“回家”渐渐成了一种概念,一种念想,想了很多次,又搁置了很多次,终因害怕触及心底的思念和伤痛,而越来越减少了“回家”的次数。我常问自己,没有了父亲的守护,我漂泊的心要安放在何处才会真正安稳?
除夕夜,站在城市的高楼里,听着窗外“隆隆”的炮仗声,看着一颗又一颗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风泡肠”成为一种不灭的记忆。父亲的身影紧随其后,伴我走过一程又一程风雨人生路。
(彭万香,女,四川会理人,会理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发表散文作品数万字,作品入选《2014中国当代散文精选》等,著有散文集《有人送我一棵草》《留一个温暖的背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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