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生际会 都映照时代的宏大叙事
文/何万敏
像一片喘着粗气的树叶,砂石松动的脚下是水流湍急的金沙江,头上是悬崖压顶的狰狞。我几乎是匍匐在巨大的滑坡体上,四肢本能地死死想伸进砂石扎根。如果峡谷有巨大的风刮来,我肯定会被吹送至冷酷的江水,由翻卷的金沙江吞噬而去。
后来遇见的牧羊人递给我一根细细的树棍,权作手杖给予此后的路程有力的支撑,至今收藏在家。我想,自己能变成山羊就轻松自如了;我还想,自己如是豹子就更身形矫健了。但那个灼热的中午,轰鸣的涛声震耳欲聋,任何非分的想法都可能酿成灭顶之灾。唯一的信念只是,走出危险重重的不毛之地,才能获得新生。
美国大胡子作家海明威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在小说名篇《乞力马扎罗的雪》写道,在那座非洲最高山的西高峰附近,“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据说,小说是在痢疾剧痛中写出的。忍受病魔折磨两个星期时的一天,他忍着痛苦爬上飞机驾驶员背后的座位,升空不久,远远地就看见乞力马扎罗山覆盖着白雪的山峰。
他没有看见什么雪豹。“我们会发现,但凡一个小说家有可取之处,他对为什么要那样写句子一定有一个理由……海明威在这一点上从未让人失望过。你在开头段落里看到的那些句子,还会在小说其他任何一页中看到。”显然,雪豹既是象征,也是寓言。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不像那些真正的动物——我说的是那些大型猫科动物,如虎、狮、豹,尽管身姿矫健,动作灵活,善于攀缘,奔跑速度很快,跳跃能力很强,但是活动的范围比较固定,在自己的领地喜欢以粪便或尿溺来圈划——骨子里都保有一种对未知事物与地方的好奇,并将之美其名曰为探索能力与挑战精神。衍生而出的探险名目繁多,最多的当然是满世界去旅行,像大家常挂在嘴边的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充满闲情逸致、浪漫情怀。即使交通极为不便的中国古人,也把行万里路视为同读万卷书一样重要的事情,是回归自然、陶冶情操所在。
我是不是也在寻找什么?2014年夏末,到凉山境内金沙江最凶险的一段,亲眼所见“滩王”老君滩,是我执意要完成的夙愿。
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凉山州拥有的水能资源寄托着这个中国当下最大成片贫困区摆脱贫困梦想的一部分。继向家坝、溪洛渡电站建成后,白鹤滩建设正酣,乌东德也展开前期动作。金沙江咆哮的这段即将呈现毫无刺激的高峡出平湖。
走了两天路,采访五天,写成近两万字的《金沙江水老君滩》。
老君滩位于会东县鹿鹤、普咩与云南禄劝县炭山乡之间,是万里长江第一险滩,人称“世界滩王”。当地人说,过去“滩王”的吼声远在十里之外就可听见。待我们走近,果然名不虚传,如雷的轰隆声淹没人语,声音连绵不绝,犹如千军万马正奔腾在前。
到这里,绝不是看景来了。一方水土养育的一方人,才是我应该写的重点。
半山腰上,是会东县乌东德镇鹿鹤办事处黄草坪村人,我们借住潘友明家。潘个子中等,有一张驯良恭顺的脸庞,与我聊天时,目光非常慈祥,笑容满面。
峡谷山势险峻,夏酷冬寒;羊肠小道,行路不便。生活条件十分恶劣,渐渐地有人把房门锁了,走出去,过年都不回来。
转眼临近2013年春节。腊月前后冬闲,潘友明起了横心,默不作声,肩扛锄头,向山走去。云层低缓,江雾未散,妻子跟出来,望着慢慢变小的那团火,操起家什撵上脚步。兄长稍后也加入到修路中。商量,准确地说只是简短的交流,则是在晚饭时。就着辣椒豆瓣,潘友明吞下两大碗干饭,“路不整不行了”,话是像在对自己心里说。母亲的话温暖如初:“修路早点回来吃饭就是了。”那天算起,一连40天时间,每天吃过早饭9点出门,三人筋疲力尽直到下午6点才走山上回家,用父母做的热腾饭菜补充耗散的精力。“修路比干农活累多了,”潘友明轻描淡写,内心却浮起不易察觉的成就感,“好在媳妇还是心甘情愿。”笑逐颜开,他冲妻子看去。李明香腼腆地低头跨出门槛,又端来煮熟的新花生。
比起潘友明、李明香家徒四壁的简陋,我们的生活不知要优裕好多。
为什么非得靠近山坡而不到更为开阔的地块筑建房屋?当知道峡谷中山高坡陡平地难得,以生存计把更好的土地用来栽种粮食以养家糊口,简单的答案依然让人对生存的选择肃然起敬。地理学上的台地,本来就是山峦冲积某处日积月累形成的,台地来之不易说明自然力量的巧夺天工,而人类的伟大在于,即使在这般僻远山中,生命照样能够顽强延续,传宗接代,繁衍生息。
从情感上,我能理解哪怕只有立锥之地,天长地久,同样会生发故土难离的惆怅。只是从居家条件来说,我常常也会凝望那些大山深处、高山之巅,往往稍显孤独的一两处简陋房屋,心生困惑。他们非得踞守在外人看来毫不起眼的家园吗?又需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人背井离乡甚至毅然抛弃呢?那个难眠的夜晚,一番长谈之中,潘友明告诉了我。
到过的穷乡僻壤多了,见过的穷人就更多了。只要有机会和大都市的人接触,包括几次去大学、党校和国企讲座“新闻写作”与“面对媒体”,我都感慨一番:北上广的流光溢彩决不能代言今天的中国,那只是光鲜的一面,还有许多人在为起码的生计奔波,遭遇沉重压力以至扭曲变形,常常被忽视的另一面。只要有机会我也愿意把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不光知道喜形于色,欢呼一个跃升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伟大时代的到来,也多来了解一下“祖国的陌生人”(许知远)和“陌生的中国人”(杨猛)。
很长一段时间,《普利策新闻奖(特稿卷)》是我的教科书,每读一遍,仍为故事中人们命运多舛牵动:乔恩·富兰克林写一次错综复杂的脑部手术的失败;豪威尔·瑞恩斯披露一个富足的南部白人家庭和一位具有反抗精神、拼命想改变命运的黑人女佣之间的亲密关系;小乔治·拉德纳痛苦不堪面对自己最小的女儿如何遭遇无辜谋杀,描述司法系统令人惊心动魄的失效;莉萨·波拉克细致刻画一位棒球裁判在承受丧子之痛的同时,还得面对另一位儿子也患有同样遗传性疾病的痛苦。
这些作品仿佛是标杆,我试图加以模仿,包括用我所喜欢的外国作家写作小说的技巧,尽可能把故事讲得生动好看。我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终究不是随大流和人云亦云的记者,我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我想赋予写出的作品一定的意义,而不是随着新闻时效的快速失去而变得毫无价值,顺带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喜欢写作尽管很早,多是短小的新闻消息、散文和影评,况且浮皮潦草、不得章法,认真说来实在惭愧得很,连凑一本像样的书都勉强。酷爱电影,又作娱记,我追逐过明星十多年,徒然挥霍着短暂的青春;岁月无情,当数着老之将至的脚步,方知任何人的光环都只是昙花一现,遂转移关注视线和写作题材。我十一年前沿“洛克路”从木里到稻城穿越香格里拉腹地的“秘境”;包括那以前逆着金沙江水由北向南经过雷波、金阳、布拖到宁南四县,追寻即将消失的手工榨糖和人工溜索;近年在美姑县一个叫依洛拉达的地方,深入彝族聚居地,细心品尝彝族年的坨坨肉和泡水酒,以及仍处寒冬中的春节他们如何建筑新房;连续五次登上螺髻山、两次登上小相岭、两次进入甘洛大渡河大峡谷。我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太过浮躁,不要走马观花,最有用的是细节。而每到一地,当地人的从容不迫与吃苦耐劳,无疑都成为我在旅途中收获的一笔财富。
这也是我每到一地,如果不是时间紧迫的原因,我更愿意安心住下来,去听当地人慢慢讲述,获得足够的细节和心灵感悟。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际会都映照着风云变幻时代中一些宏大的叙事。人总是有故事的,无论欣喜与忧伤,都值得娓娓道来。
非虚构的特稿正合我意。困难的是自己能够支配的工作时间早已经被碎片化了,心静不下来,滋生而出的是源源不断的困惑。加之爱好颇多,杂乱的阅读、喜欢文艺评论、担任美术策展人、欣赏古典音乐、看层出不穷的外国佳片和追美剧,到头来唉声叹息“时间都去哪儿了”?总之,计划的项目有许多,但是真正做起来的很少。而要做一名特稿写作者肯定需要沉淀下来,得听听彼特·海斯勒(何伟)的老师、被非虚构写作界奉为宗师的沃特·哈灵顿,给中国一位年轻的记者回信中的教诲,“天资与勤奋是重要的,但新闻是一门手艺活,而匠人只有不断的磨练和重复这门手艺活,他的技艺才能日益精湛,才有可能最终成为一个艺术家。”
其实我也清楚,“非虚构”也许是如我这样庸常的记者终究够不着的华丽相框,但我还是愿意向着那散发出迷人光亮的灯而去。我的这个意向来自于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结尾的描述,当然,我希望它在这儿得到不一样的解读,与野心与欲望无关:
当我坐在那里缅怀那个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时,我也想到了盖茨比第一次认出了黛西的码头尽头的那盏绿灯时所感到的惊奇……盖茨比信奉这盏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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