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溪，以诗之名
古代文明从北方来。诗歌也从北方来。
历史上有一条诗歌的大通道，经成都、新津、彭山、眉山、乐山、五通桥、犍为……沿岷江河谷，像岷江水一样流下来。流到宜宾后，再汇入长江，流向更远的远方。
路途中有一个重要节点———泥溪古驿。
一
前日解侯印，泛舟归山东。
平旦发犍为，逍遥信回风。
七月江水大，沧波涨秋空。
复有峨眉僧，诵经在舟中。
夜泊防虎豹，朝行逼鱼龙。
一道鸣迅湍，两边走连峰。
猿拂岸花落，鸟啼檐树重。
烟霭吴楚连，溯沿湖海通。
忆昨在西掖，复曾入南宫。
日出朝圣人，端笏陪群公。
不意今弃置，何由豁心胸。
吾当海上去，且学乘桴翁。
这首诗是岑参的大作，被选入《全唐诗》第198卷，诗名叫《东归发犍为，至泥溪舟中作》。
唐代宗（762-779）时，岑参在嘉州（今乐山）任刺史。正是这个缘故，他的作品结集出版取名《岑嘉州集》，世人也都称他岑嘉州。
我一直觉得奇怪，岑参曾两度出塞，是著名的边塞诗人，留下了《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著名诗篇，还与另一位著名边塞诗人高适并称“高岑”。他的边塞诗气势雄伟，想象丰富，色彩瑰丽，热情奔放……世人都说好，为什么诗集不叫《塞上集》《塞外集》或《边塞集》，却偏偏叫做《岑嘉州集》？
我粗略算了一下，写这首诗时，岑参的年龄接近50岁。人生半世沉浮，今又罢官东归，感时伤乱，因此，在诗歌的基调上看出了一些消沉。但“七月江水大，沧波涨秋空。”“一道鸣迅湍，两边走连峰。”“烟霭吴楚连，溯沿湖海通。”从犍为至泥溪，舟中所见一袭山水，酿成了胸中的气势，在诗中又平添了雄奇壮丽的色彩。
二
卢氏，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宜宾县（今宜宾市叙州区）人。据宋代彭乘《墨客挥犀》载：宜宾县人卢士宏要去汉州作县令，其女卢氏随往，住泥溪驿，题词于壁。词有前序，略为：
登山临水，往往会自然讴吟；易羽移宫，免不了借以抒发羁旅之苦。鉴于此次旅行感慨尤多，因成《凤栖梧》一首，聊书于壁。若后之君子观此词者，希望不要责备妇人弄文舞墨，戏以为罪。
蜀道青天烟霭翳。帝里繁华、迢递何时至？回望锦川挥粉泪。凤钗斜亸乌云腻。
钿带双垂金缕细。玉珮玎珰，露滴寒如水。从此鸾妆添远意。画眉学得遥山翠。
宋朝，壁上题诗，我怎么老想到苏轼《题西林壁》，还有宋江浔阳楼题反诗？灵感一上来，即兴赋诗一首，随即书于壁上，这是不是宋朝人的习惯？又是宋朝，又是壁上题诗，这次却是在泥溪古驿，题诗的人是个女子，叫卢氏。
“蜀道青天烟霭翳”，翳，遮蔽，障蔽的意思。这个场景应该是早上，岷江边，起雾了，江岸的道路、山丘、还有天空都是朦胧的。卢氏说：烟霭很大，把蜀道和青天都遮蔽了。
“凤钗斜亸乌云腻”，亸（音：躲），下垂的样子。头发乌黑似云，凤钗妆饰，在鬓边斜斜垂下。“玉珮玎珰”“画眉遥山翠”，玉佩挂在腰间，款步轻摇，丁当有声；画的眉毛，如远山一样青翠欲滴。
人长得好，还会梳妆打扮，看来不是现在宜宾才出美女，自古有之。
三
赵熙是晚清蜀中“五老七贤”之一，在近代传统文人中，乃一流大文人。作诗，诗篇援笔立就，风调冠绝一时；书法，融诸家为一体，字体秀逸挺拔；偶也作画，喜山水小品，颇富才情。世人尤喜他的书法，民间有言：“家有赵翁书，斯人才不俗。”
赵熙在川渝地界弟子众多，70岁那年，弟子们轮番给他供生，祝福寿辰华诞。他乘船沿岷江而下，每到一地，弟子接驾，一场宴席少则一天多则几天。到达重庆，耗时多久我不知道，但每一处都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早饭犍为江雾迷，从兹生路向泥溪。
船头日出波逾嫩，沙口人登路向西。
侧侧黄牛耕磊砢，悠悠白鸟拂玻璃。
夷牢远碧明孤塔，知到宜宾报午鸡。
快意人生啊！
这首诗叫《自犍为至叙府》。写诗就是写心情，看得出来，赵熙的心情特别爽。我很感慨，当老师能当到这个程度，夫复何求。
四
唐开元十三年（725），李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月亮走，我也走，影入平羌江水流。平羌江，即是青衣江，月亮的影子倒映在青衣江的江水里，月映清江，空灵美妙。船到清溪驿，清溪驿在哪里？清溪驿在犍为下游马边河汇入岷江的半岛上。寻友人不遇，诗人一叶小舟，翩翩然，下渝州。
李白的船是轻快的。
南宋淳熙六年（1179），陆游在嘉州通判职上离任，暮春东返。那时的岷江水格外清澈，透明如玻璃，陆游写到“玻璃江上送残春”，接着又感慨山河破碎，一句家国情怀的话语从胸中奔涌出来：“蜀苑莺花初破梦，巴山风月又关身。”
陆游的船是凝重的。
岑参、卢氏、赵熙，或在泥溪题词，或在诗中指名道姓地点出泥溪的地名；李白、陆游，要么伴着秋月出游、要么立身残春的船头喟叹；还有杜甫、苏洵、苏轼、苏辙、范成大、陈公许、杨慎、王士祯、樊曙、尹伸、张问陶……各在各的时节，各怀各的心情，顺着岷江水，飘然而来，飘然而下。1000多年来，泥溪古驿一直就没闲着，人来人往，舟去舟行。
五
日子长了，文气诗风就在泥溪这个地方沉淀了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泥溪一批文人总结、提炼出了泥溪八景，用一首诗把每一处景致标识出来，读起来格外爽气。每读一回，都渴望着去逐个找寻一番。
江寺晚钟萦半边，古渡渔火照无眠。
金紫卧波逸鞍马，石狮守望送孤帆。
平沙夕照火厂坝，玉带朝晖肖家湾。
沉车趣话传千古，南华烟火佑平安。
八句话八个景点，我们对应一下：半边寺的钟声；古渡头的渔火；饱经洪水洗礼的金紫桥；分别矗立在泥溪场上下游的青石牌坊和红石牌坊（各有一对石狮上望乐山、下看宜宾）；夕阳斜照下的火厂坝；清江东去拍岸回首的肖家湾；曾有神龟堵水的沉车沱；香火鼎盛的南华宫。
当然，泥溪诗人也偶有伤感的时候。
1992年撤区并乡，将泥溪区下辖的泥溪乡、月波乡、泥南乡、平桥乡、文星乡、白马乡和发龙乡重新建制，白马、发龙两乡划入柳嘉镇，泥南、平桥两乡合并建泥南乡，余下的泥溪乡、月波乡、文星乡建成泥溪镇。于是，便有了下面一首诗：
“飞了龙，跑了马；
断了平桥，离了南；
只剩下，
冷月星星伴孤溪。”
“南”，四川话与“男”同音，“溪”与四川话“妻”同音。亲们，我们用四川话再读一遍：
“飞了龙，跑了马；
断了平桥，离了男；
只剩下，
冷月星星伴孤妻。”
读罢，心情是不是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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