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才子”易顺鼎的蜀中壮游(下)

华西都市报 2019-11-28 02:12 大字

峨眉山报国寺。李昕锋摄

青城山。

凌云寺。

易顺鼎的游览之地——乌尤寺。

□庞惊涛

四月,易顺鼎离开成都,从水路南下,开始计划中的乐峨之游。

先是泛舟青衣江,游凌云乌尤二寺,然后登峨眉山,冒雨游伏虎寺、万年寺,从金顶望大雪山,观峨眉云海,再游龙门洞。在嘉州,送别于式枚、江瀚和弟弟,然后再访东坡求学与初恋的地方——青神中岩寺,最后宿眉州。

这段旅程共得诗十四首,最后收录为《峨眉诗录》。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诗人在眉州似乎未专题三苏祠,《峨眉诗录》最后一首《宿眉州忆弟》,则有“与君曾踏苏祠苔”之句,可见诗人曾有三苏祠之游。“四海飘零好弟兄,使人念此衷肠痛”一句,则有苏轼怀子由的深情,这大约也是诗人虚写忆弟而实写坡翁的巧妙构思,怀苏之极,隐藏诗中而不明示:“手瀹寒泉酹坡颖,江山不见公归来。”

1

游峨眉诸诗

元气淋漓泣真宰

在《嘉定泛青衣江游凌云乌尤二寺作》中,易顺鼎觉得乌尤山颇像焦山。“三江荡我前,石壁如动摇。目送西川流,手攀南斗杓”,这样的壮丽景观,是可以开拓诗人的心胸的,所以,他自然也能在这里得到慧悟:“悠然一团蒲,坐与天地超。”这样的诗境,对于二十八岁的诗人来说,确乎可以称得上高迈寻常。

但是诗人既然游凌云乌尤二寺,却为何对大佛未着片字?这是乐峨之游的一不可解处。大约是峨眉山的吸引力太强,所以诗人无心在凌云乌尤二寺过久逗留。

接下来的峨眉诸诗,于万千气象中充满不尽的禅意,“眉间星月大,足底山河细”一句,真道得所有登峨眉绝顶者之心臆,特别是《云海歌》与《峨眉山中怀壬父王丈》,真可谓句句如偈:“忽看非海亦非云,元气淋漓泣真宰”,“是云是佛吾不知,但觉虚空皆粉碎”,“黄鹄一高悬,始觉人间卑”。

然就整体气象而言,《峨眉诗录》中,唯以《题峨眉金顶寺阁用韩昌黎题衡岳寺门楼韵》一首最为高古博大,领冠全录。诗人用韩愈韵,正有和前贤一较高下的气量。兹不妨引全诗如下,以供读者评判:

平生壮游迈谢公,欲从域外窥寰中。

东游泰山仰天笑,七十二代非豪雄。

倥侗著履仅皇帝,禹迹亦到流沙穷。

周家六叶差不弱,瑶池八骏如追风。

何人凿海收四洲,蓬莱转与昆仑通。

朅来峨眉望西极,云气挟我身形空。

雪山嵯峨落窗外,界天一白难消融。

迳乘飞龙越夏甸,直叱神虎开秋宫。

不周山连日入处,黑水染作桃花红。

兹山登临信奇绝,灵气默感交余衷。

海内八山三在夷,恨未祭秩侪桓躬。

严遵主治陆通隐,自问身世将毋同。

谁甘蹉跎万古志,草木共腐哀韩终。

藓壁题诗且未暇,愿埋玉检观成功。

方今人主在震旦,金天杀气消朣朦。

一人中立四天下,会看西岳还称东。

此诗之气象,即见一斑。我之抄录全诗在此,实在是因为不愿金玉埋尘太久。近代以来诗坛之评价,对易顺鼎或不大涉及,或评价不公,大约评者都没有怎么读其作品的缘故。

2

蜀中最后一站

青城峰上过生辰

在成都停留数月后,1885年9月,易顺鼎开始了蜀中壮游的最后一站,西游青城山。

西游的路线是从成都到灌县,经新场入中兴场,然后山行至常道观。夜宿常道观时,恰逢诗人28岁生日,想起范成大生辰日宿丈人峰,自己的生辰日也住在青城道观,造化安排,让自己得以追踵前贤。“我与石湖同一笑,青城峰上过生辰(《范石湖以生辰宿丈人峰余宿常道观亦生辰也因记以诗》)”。其后,登玉垒关、观岷江。结束青城山之游回成都前,顺道去了扬雄故里,最后回到成都,诗人的蜀中壮游自此结束。

西游青城山,写诗24首,收入《青城诗录》。南充乐峨之游有兄弟朋友陪同,此番青城之游,诗人大约是孤身一人,但并不寂寞。“万牛不挽山林兴,一鹤飘然天地秋。”时令已是秋天,西行所见,正是成都一派迷人的秋景。诗人不禁感叹“蜀国山如图画好,秋空云似客装轻(《发成都西门作》)。”

面对大好河山,诗人之思排闼而出,于是继续选用歌行体以尽其意。《自青城归过笮桥登玉垒关观岷山大江作歌》在气象上颇类《题峨眉金顶寺阁用韩昌黎题衡岳寺门楼韵》,但使事用意都颇见雷同。如“蓬莱烟开桑树绿,海水日出桃花红”一句,似从“不周山连日入处,黑水染作桃花红”一句化出。倒是诗人借浩浩岷江奔流的气势而生发的感叹十分真切:“江流入海何忽忽,壮年一去如飘蓬。人生流落岂天意,竟欲散发冯夷宫……胡为抚膺坐浩叹,凭栏万里生悲风。”诗人的悲苦歌哭的气质到这里已有流露,这种气质成为他中年以后尤其是民国后诗作的常态。

但相较于其黄钟大吕一般的歌行体,《青城诗录》中的短篇律绝更显清新,尤其是观察成都西向乡土风情的诗句,亲切自然,正是晚清成都风情画卷的一种。“人家傍江居,以竹为四壁《灌县道中》”,这样的白描,正是当时民间的实景;“小邑丰年后,清渠茂竹中”(《郫县》),真道得成都平原小康生活的实况,而“士风应未改,佳酿问郫筒。”(《郫县》)则知清末郫筒酒尚留声名;“人间争看龙行雨,是我诸天晏坐时”,写自己秋雨中游览青城的那种小情调(《雨中坐山阁戏为绝句》;)“十里白云如堕海,半天红叶欲烧楼。”直追宋诗之理趣,又是青城秋景的生动写照。仅此一句,即见功力。

蜀中壮游至此结束。从年初正月出行入蜀,到年底九月结束,接近一年的时间里,蜀中主要胜迹几乎走遍,而留在朋友圈的近百首诗作似乎也并未引起较大的和鸣。两年后,诗人将入蜀后的诗编次为五卷,木刻印行,酬赠诗友。

3

寂寞身后名

钱锺书评其诗﹃平凡﹄

易顺鼎平生作诗近万首,仅从数量来看,无疑是晚清以来第一。其蜀中壮游诗虽只有近百首,但在其青壮年的壮游诸作中,是颇见才力的。诗人对自己青年以后的壮游诗十分自诩,表示“平生壮游迈谢公”(《题峨眉金顶寺阁用韩昌黎题衡岳寺门楼韵》),“壮游颇类太史公”(《自青城归过笮桥登玉垒关观岷山大江作歌》),一是超过谢灵运,二是接近司马迁,这样的自诩,的确自视甚高。

然而,一百余年来,且不论易顺鼎这些蜀中壮游诗绝少被人提起,便连易顺鼎本人之名号,也鲜有人提及。原因何在?钱锺书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中引樊增祥《书广州诗后》中的记录道明了缘由:“国变后,君(指易顺鼎)益任诞不羁……而世上之论石甫(易顺鼎号)者,亦忘其天之独绝,但摘其颓唐胆大之作,以供笑乐……”按易顺鼎晚年诗作,确乎颓唐胆大,加之行为失检,所以诗名“因是而减”。个人性格和行为的因素,影响了诗作的传播。正像易顺鼎的好友黄濬一样,因抗战时为日本人提供情报而被处死,其诗名遂被遮蔽。因人废言,大抵如是。

钱锺书先生对易顺鼎之诗评价亦不甚高,认为其“诗作貌似伟丽而肌理不细致,好言情而浮嚣无韵味,鹜写景而涂泽不真切。总而言之曰:以辞藻之富巧,掩饰意境之平凡。”(《容安馆札记第一百五十五则)虽为一见,但到底苛刻。

倒是张之洞的评价颇为中肯:作者才思学力,无不沛然有余。紧要决议,惟在“割爱”二字。若肯割爱,二十年后海内言诗者,不复道著他人矣……

易顺鼎于1920年去世。根据奭良《野棠轩文集》卷二《易实甫传》云:“辛酉得微疾,或以为风。余往視之,于椅中徜徉,不似有疾者。问何苦,君曰:‘非病也,才尽耳!无才,不如死。’余闻之瞿然。九月,竟殁。”可知诗人去世时是在当年9月。

又,《忍古楼诗续》卷四《題琴志楼编年诗》自注:“歿后身缩如小儿。”这不禁让人想起他为幼童时陷入捻军中的情状。

易顺鼎去世的时间节点,恰逢白话文运动轰然开启。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易顺鼎这些晚清重要的诗人及其作品,便连同他们的时代被一齐抛弃。将近百年之际,重翻易顺鼎《琴志楼诗集》,其“纵横万里”的才气扑面而来。而翻读他蜀中壮游的近百首诗作,一条充满诗情画意、历史人文和自然景观交织融合的蜀中文旅热线便从诗中羽化而出。更为难得的是,透过易顺鼎的诗,我们仿佛看到了晚清时节生动细腻的蜀中风景和一众人物,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易顺鼎的蜀中壮游诗歌,无意之中弥补了文献方志记录之不足。

这是古体诗题咏传统“最后的风雅”,也是“自古诗人例到蜀”传统“最后的风雅”。易顺鼎之后,这样体量和质量的蜀中壮游诗,便再也没有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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