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开花不见花:从峨眉到洪雅高庙

四川经济日报 2019-09-02 06:03 大字

□ 蒋蓝

处暑已过,感觉到了秋天的凉意。我一直认为处暑之“处”是“处于”之意,属于正在进行时。记得去年酷暑时节上峨眉山,偶翻字典,才发觉“处”字原初的意思“终止”,其他意义都是由此荡漾而开。比如处死,比如处理品……四川民间的说法是,处暑即为“出暑”,就像一个少年,渴望一闯江湖。

古人信奉仰察宇宙之无穷,俯究万类之运动。元朝吴澄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指出:“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这是气候由狂热主义渐渐退烧的征兆,是北方冷空气南下活动的转折点。处暑的些微变化在白天并不明显,但晚上的确可以退凉。记得我幼年时节,节约的父母一到处暑,深夜总会起身关掉风扇,我几乎是在一身臭汗的浸泡里醒过来……

由于日夜温差有所增加,因此在处暑以后的一个节气叫白露,指的就是夜晚降温导致的露水凝结。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很妙:“処,止也。得几而止。”“止”的前提是得“几”。拟人化修辞,夏去秋来,正是逢几案而斜靠身体的时候了。

夏去秋来,洪雅高庙古镇又多了几分宁静(康志立 轩视界)

峨眉山猕猴(王达军 轩视界)

高庙古镇的老院子(康志立 轩视界)

处暑:鹰乃祭鸟,天地始肃

处暑后一天早上我沿锦江跑步,看到几个美女迈着瑜伽式的超迈步伐,轻松超越了我,还抛撒一路歌声。我回头看看望江楼上空的低云,云朵总是轻而慢,具有神话学色彩。我想,只有置身大海或极高山,当云朵俯下身躯,以匍匐的军团那样冲杀而至时,才会领略到云朵的浓重与坚硬。现在,望江楼上空的白云突然溢出了墨汁,似乎它就是某种天象的再一次君临。

蝉仍然在高叫,加速空气的炽热,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壮美而有力的东西,比如出血的文学,比如一去不复返的情人,总是让人在惊骇的热浪里,学习冷却,学习收敛。

蜀地四周为群山围合,盆地、丘陵多为静风,夏的闷热一如凶恶的移情别恋,毫无刹车迹象。所以蜀地的处暑其实没有黄河流域那样明显。蜀地江河漫流,水汽拼命蒸发而上;蜀地夏季多云,太阳把云层加热,上下其手,逐渐形成蒸笼效应。

古代将处暑分为三候:“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这一节气中,老鹰开始大量捕猎鸟类;天地间万物开始凋零;“禾乃登”的“禾”指的是黍、稷、稻、粱之类农作物的总称,“登”,即成熟。可惜成都既看不到老鹰,也看不到“禾乃登”。

峨眉:杉林渐冷山响稀

近年,每到七八月份我一般要去峨眉半山住一阵。处暑时节,峨眉山新秋已觉山林生凉。夏秋之交气候变化明显,白日秋阳肆虐,温度较高,晚上时有细雨绵绵,湿气较重。

8月24日那天我决定带女儿上山。熟门熟路,我熟悉这里起伏的季候。峨眉山海拔一千米之上是独立王国,气候不受周围影响,它自给自足,不停地下雨,不息地掀起雾浪,又突然翻手,托起一轮朗照的孤月……

一过清音阁,山风就变得非常舒服了。但是,它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不同之处在于:云与雾可以造型,可以彼此转换,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反而在强光下放荡,渐次妖冶。

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四川人称之为林盘,因为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色。它们豹子一般待在坡度陡峭的山肩修身养性,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就像志怪、传奇的母体一样,于瞬间生成,又在瞬间完美,和谢幕。

山间仍有暑气,可是无法升高,在蓝色天幕下迅速化作低矮的一层淡雾,比荒草略高,似乎就是荒草的呼吸。山林暗下来时,往日仍在嘶吼的蝉儿,从高音部上自找台阶,声音一弱下来,山林似乎就黑了一层。虽然不至于体现铁板一块的集体意志,但它们打情骂俏、嘤嘤咛咛,与蛙鼓、鸟噪、蟋蟀的蛩声相互漫漶,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错落之音,山民们称之为“山响”。

处暑前后的“山响”的确存在差异。处暑之后,“山响”往往越来越细弱,直至山林黑尽时分,彻底哑灭;而海拔低一些的青城山脉,“山响”依旧,涛声依旧,甚至通宵不息。这显然不是植被的原因,我只能归结为山林气场的不同。

我居住的度假区位于半山森林当中。水汽蒸腾,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针叶林紧靠,举行着贴面舞会,也像叔本华所描述的那种相互取暖的“刺猬困境”,但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彼此可以忍受的长度。因为处于一种迷醉之态,冷杉在夜晚将雾气的浓度调至最黏稠状态,像是从褴褛的爱情里提炼而出的欲火。沉默的杉木不开口而已,一旦开口,就有雷霆之势。这让人联想起海德格尔住在南黑森林里说的话:“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的风暴一样。”

植物比人更容易感知到自然的节律。处暑时节季节交替,气温变化,天干树燥易伤精气,易致秋燥。植物也在调理,这是它们的亢奋时节,远不是它们神清气爽的姿态。古人察天俯地,准确辨识出杉木的阴面与阳面。

唐代最为著名的斫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雷氏造琴传承三代共计九人,造琴活动从唐朝的开元年间起到开成年间止,前后约一百二十多年,经历了盛唐、中唐、晚唐三个历史时期。他们所制的琴被人们尊称为雷琴、雷公琴、雷氏琴。《琅 记》引前人之说:“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着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

大雪压树,树枝欲裂,直到发出咔咔的开裂声,斫琴家由此循声辨音寻木。雷威所作之琴,并不拘泥于梧桐、梓木,而是用“峨眉松”,却比桐木制作得还要好。在传世古琴中,以往尚未见有松木之作,历史文献中亦只此一例。据我的考证,所谓的“峨眉松”,正是杉木。

所有的节气,不过是古人赋予时间的可以触感的刻度。“处暑雨,粒粒皆是米”,“处暑满地黄,家家农事忙”,“处暑谷渐黄,大风要提防”,“处暑正当暑,炎热在中午”……

这些近乎老生常谈的古训,恰恰构成了华夏民族的文化精粹。处暑养生要早起,早起可以舒展阳气,振奋精神;斫琴师将采集来的木材,放置晾干三年,每年处暑一过就要小心保管,不可再受潮气,造成变形与浊音。

我伸手抚摸身边一棵杉树,不料摸到了一只蝉蜕。奇怪的是,阳光从来泼不进去的冷杉密林,深夜的月光却像登徒子一般,翻越花墙而来,从容插足,并在林间旋转,撒下了一地的珙桐花。今夜,我在杉木林里顺石板小道穿行了很远。非常清楚,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猛然回头,原来是一棵树把我拦腰抱住。

高庙:打笋子与粘蝉子

峨眉山一侧的洪雅县高庙古镇,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四面环山,竹海茫茫,以刺竹、箭竹、冷竹居多。这是一座未被开发惊动的古镇,一切仿佛都是20世纪80年代的模样。古镇老街绝大部分建筑为清代老建筑,清一色木构瓦房,典型的川西民居风格,鳞次栉比的房屋下是青石板路,房檐间只容得下一线天光射入。去高庙市场上转了一圈,发现有百合、野蜂蜜、蝉蜕、新鲜冷竹笋出售,均为这一时令的好东西。

这里有“处暑有雨十八江,处暑无雨一河装”的民谚。山溪纵横,四季从未干涸。一过处暑,雨量陡然增加,小小的山溪,发出了狮子吼。由于冷竹笋到了十足成熟期,这是处暑时节本地上演的重头戏。

8月23日处暑当日,距离高庙古镇不远的瓦屋山镇总要举行“打笋子”前的祭山仪式。

为期一个月的“打笋节”吸引了各地山货客商与游客,通过举行祭山仪式、民俗文化展演、竹笋陈列等,向外界展示当地多姿多彩的青羌文化和民俗风情,让更多的游客前往体验“打笋子”的快乐。

洪雅的竹笋自古以来就有“雅笋”一说,瓦屋山镇与高庙镇拥有数十万亩高山冷竹笋,每年处暑节前后进入采摘期,采摘冷竹笋被当地誉为“打笋子”。多是立秋开刀,中秋收刀。打笋人结伴上山,在雨雾中攀岩爬坡,为了尽量不打湿衣服,他们会穿上草衣。打笋人集露水而饮,以鲜笋为菜,住在临时搭起的简易棚子里进行大会战。小贩会上山来收购打下来的鲜笋,打笋人也会就地制作干笋,增添附加值。这一季的劳作是山区家庭重要的收入来源。我也去参与过一次“打笋子”,自收自买,固然快乐,但被竹枝划破了外衣,鞋子也坏了。一算,快乐的成本也蛮高。

也许是受到竹林的惊扰,处暑之后的金蝉,声音也渐渐委顿了。

这次带女儿进山,她急于想干的事,不是“打笋子”,而是亲手捉几只知了。她十几岁了竟然从来没有摸过这个肚皮里装着永动机的发声机器。

我带女儿来到高庙沟底的铁索桥边,砍了一根一丈来长的斑竹竿。顺口给她讲了柏拉图在《菲德拉》里的一个故事:从前,蝉本是人,是在缪斯诞生之前就已有了的人。后来缪斯诞生了,她们的歌声非常美妙,人就开始模仿。有些人模仿得太投入了,以致忘记吃喝,就于不知不觉间死去了,死后就变成了蝉……女儿似信非信,哦哦哦地应付我,钻入陡坡密林。真是太热了。

金蝉是闪电的收集者,也是电锯的学徒。幼年的我就感到,从蝉翼上随便刮去一块,就足以照亮骨头。蝉风餐露宿,吃阳光、吃月亮、吃风,也吃黑暗。金蝉在黑暗的边缘逡巡,通电的身体发出炉中煤的黑红色。它们收集闪电,在甲壳掩护下秘制膏丹。当金蝉的闪电怒放出来,整个丛林因其轰响而大逃亡。我还发现,大凡有金蝉聚集之地,燠热总是加倍。那里的鸟儿,都被迫成了帕瓦罗蒂。

粘蝉子,我是行家里手。知了本名蝉,北京人俗呼作“既鸟”,上海等地称其为“夜胡子”。每年四五月间出生,到八九月即死,半年长的时间内在老柳高槐上不停嘶叫,奇怪的是,诗人们往往取之入诗,知了便成为很具风雅的文化虫了。

处暑一过,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它们时断时续、高高低低地唱,就很不容易找准方向。在一大片老瓦房屋檐下终于找到了两个大蜘蛛网,我用竹竿的巅头去绕蜘蛛网,并不断用唾液润湿它,以免干燥失去黏性,我这个动作让女儿皱起了眉头;以前也可以固定一坨黑糊糊的桐油胶,就是粘蝉的理想工具,而如今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北方儿童多是找那些能流黏液的榆树,刮下黏糊糊的树脂,用小手把黏黏的树脂团成球,粘在长竹竿的顶端。实在找不到树脂时,才用“面筋”,就是把和成的白面在水中洗去粉质,最后剩下黏性的面筋。乡居儿童往往是用麦粒在口内咀嚼,吐出渣滓也能得到面筋。

粘知了如同钓鱼,也需要手艺、经验、耐心和注意力。哪怕热汗都流进眼睛了,女儿也顾不得擦,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树枝上的蝉,瞄准了,悄悄把竹竿伸到背后,手不能抖动,一下子粘住,就成了!这是她的成功。我告诉她,蝉一旦在一棵树上安顿下来,就不会轻易飞走,远没有蜻蜓敏感。哦,我看到前面的树林里,有一个男孩也在捉蝉、捡蝉蜕,他屁股上吊着一个小“笆篓”,用来装盛,估计他已收获了几十只。

我想起幼年时节一边粘一边哼着的童谣:“知了叫,割早稻,早稻黄,卖老娘,老娘老娘,你不要哭,一担欢团,一担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己一直就没搞明白。

三伏蝉鸣秋雨来,处暑蝉蜕壳残骸。蝉脱下的壳叫蝉蜕、玉衣,但蝉蜕与蝉同样伏在树枝上,距离稍远,并不容易区分得开,我曾经就上过当,怎么觉得这只蝉子这么老实呢?粘了半天,老粘不上,就觉得不对头了,它像钉在树枝上一样,而树枝太细,我又不敢再往上爬,只好作罢。

孩子们回到院子里,彼此的“笆篓”满满实实,知了大声合唱着。从中选择一两只叫声最响亮的单独放起来,剩下的,就对不起了,点把柴火,全部烧着吃了,那个香啊,比现在流行的烧烤强多了。

在北方,入伏以后一直到处暑,还有一种绿色的小蝉,因为它的叫音近似“伏蝶儿”的发音,又因入伏以后才有,所以北方人就呼它为“伏蝶儿”。颜色形态都比知了美观,但机警异常,稍有动静立即飞去,不易粘到。即使粘得以后,叫声吱吱,也没有在树间鸣叫“伏蝶儿”的声音了。

浅秋:新凉值万金

山间气候突变,一场大雨劈头盖脸而来。我们赶紧在一间房子下避雨。古镇沟下居民多迁居到山上去了,屋檐长阔,遥看峰顶上竹海飘动的庙宇,恍若仙境。

女儿一直在研究奇怪的蝉蜕。她说,很卡通。古语枯蝉就是指蝉蜕。过于强调很容易让读者迷失于形式主义,找不到逸走的肉身。但我喜欢这个复合词,它暗示了那个端坐在枝条上的悟道者的种种情状,尤其是化入冥思后,半推半就,可有可无,留在物质世界的半截身体。因为另一半,已经羽化了。

《拍案惊奇》里说:“只要做得没个痕迹,如金蝉脱壳方妙。”蝉身漆黑,间杂着橙红色,与金子的色泽似乎相隔一段距离,说是黑金或红金庶几近之。但我认为,这并非古人观察不力的后果,金色在汉语中一直具有提升物性的本能,它可以赋予物体一种形而上的突然之光,所以金蝉可以放声鸣叫,也可以随机锋隐没,成为遁词。

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对蝉进行了长篇工笔式的摹写,令喜欢遁走的蝉无处藏身,法布尔曾用手斧挖开土块,观察蝉艰苦一月修筑起来的通道,蝉这种闭关修炼的本性一旦被科学考察扰乱,它的性命就十分堪忧了。法布尔发现:当纤弱的蛴螬脱皮的时候,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假使它估计到外面有雨或风暴,它就会小心谨慎地溜到它的通道底下。如果气候看来很温暖,它就用爪击碎天花板,爬到地面上来了。

对蝉怪异的头部,东方人也并非视而不见。崔豹《古今注言》:“齐王后怨王而死,化为蝉,故蝉名齐女。”《本草纲目》在“蝉说”里也有言,“齐女庄姜为齐侯之子,螓首蛾眉。螓亦蝉名,人隐其名,呼为齐女,义盖取此。”

这蝉头是否与蜀人叫的“蝉花”同出一源,虽无法判定,但起码可以说,齐女之首是高蹈在齐国审美天桥上的尤物。按古人说法,凡是造型诡异的物象,往往具有无法探知的大能。就像鸠形鹄面之徒,多是自然赋予神秘力量以后的显形一样,因此,“蝉”对“禅”的全方位浸淫,就构成了蝉对悟性一道的全然问鼎。这在佛道圣地峨眉山,似乎更容易进入参“蝉”之境。

雨说停就停,山间一派清凉,甚至微有寒意。我带女儿去市场买了十斤冷竹笋,她手里捧着两个蝉蜕,说是要作为画画的标本。宋人苏 的《长江二首》有“处暑无三日,新凉直万金”之句,道出了酷暑过后,对秋凉的感恩之心。天道循环,笋子来年会同样迸发,金蝉会继续高唱。我感恩什么?我无法金蝉脱壳。而且处暑过后几天,乃我生日,分明是秋后的蚂蚱。毕竟,又老去一岁矣。

风景旖旎的高庙镇(杨安文 轩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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