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奥”摄影师林毅 用影像为盛会“做史”
2022年2月4日,林毅在北京冬奥会开幕式上。2008年8月8日,林毅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A20-A21版图片/受访者供图林毅镜头下的北京冬奥会开幕式。
林毅的工作室里摆着五面书柜,每面顶天做了六个格子,每格都几乎被图目、画册填满。他估算,入行四十余年,他拍摄作品有上千万张。65岁的林毅一米七出头,戴副黑框眼镜,长相温和,标志是一头白发。业内人管他叫“白发老林”。
他是北京奥运会、冬奥会的“双奥”摄影师,并参与过亚运会、青奥会及多次国庆、建党庆祝活动的拍摄工作。他曾被央视评价为“中国大型活动图片摄影的拓荒者”,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副总导演陈维亚称他“一根筋,一旦拿起相机,立即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艺术家蔡国强认为他“速度快,眼睛看得到东西”,是“不可取代的”。
同行们都说,林毅的拍摄风格是“全程式记录”。林毅告诉记者,他的志向就是用影像为大型艺术活动“做史”。
“只能靠临场反应抓拍”
2022年2月4日早晨8点半,林毅就进入了“鸟巢”四楼的工作间,架好四个机位。
除了舞台搭建有所不同外,这里仍是林毅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说,2007年,奥运会开幕式副总导演陈维亚将他引荐给张艺谋,随后他担任了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总摄影师,记录下了鸟巢中的开闭幕式的创意、彩排、演出等全过程。
在2008年北京开幕式筹备期间,鸟巢成了林毅最常到访的场所之一。他曾遍访鸟巢的每一层、每一个潜在机位,“鸟巢的顶上可以放六个机位,馆内每层差不多有三个机位,底层可以放六个机位,所以一共有二十四个机位。”
2022年2月4日,林毅所处的四楼工作间就是这二十四分之一。
除了恰当的机位,一张优秀的摄影作品还要求摄影师能够把握恰当的时机。这一度让林毅有些紧张:由于保密和疫情防控要求,本次冬奥会,他在开幕式前一天才拿到入场许可,并未参与开幕式的前期筹备,也因此对开幕式的内容一无所知,只能“猜测”与“凭经验拍”。
2月4日当天,林毅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机位。他耗费一整个白天,等待、观察,盯着舞台猜想:到底会出现什么节目?
“事先不知道节目流程、形式,就没有预判,只能靠临场反应、靠经验,抓住应该抓住的瞬间。”
大约十二个小时后,他用镜头将包括《立春》《冰雪五环》《构建一朵雪花》等冬奥会开幕式节目尽数记录。他的团队成员则将机位设在鸟巢东南角一公里处,“迎客松”“五环”“SPRING”等烟花也被拍摄了下来。
2月10日,林毅向记者展示自己的冬奥会开幕式影像。他拍《立春》,一丛新草摇摆,和绿波潋滟的舞台灯光合在一起;拍“冰立方”,冰面里透出七彩光斑;拍奥运五环升起,无数道光由五环射出;拍《构建一朵雪花》,小演员们举着和平鸽灯在舞台上行走、舞蹈,和平鸽灯旋转着,形成暖色光圈。开幕式结束时,林毅还拍下主创团队欣喜庆祝的场景,总导演张艺谋挥着手,兴奋至极。
两个多小时内,林毅为北京冬奥会开幕式拍下六千多张照片。他因此感慨,自己“双奥摄影的情怀”圆满了。
用虚实结合做二次创作
现在回想起来,林毅对摄影的爱好是从小养成的。
他的妹妹林冰记得,小时候,父母就爱照相,逢年过节都带着全家人去照相馆留影。她发现哥哥那时就“爱被拍照”,对着镜头总是高兴。
高中毕业后,林毅被分配到北京无线电原件六
厂的车间工作。1978年,车间主任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学照相制版。“比如一幅长宽三米的大图,我要把它等比例缩小到百分之一,缩到米粒那么大。然后刻蚀在一个铬版上,再反刻到集成电路上——我每拍摄一次图片,都是在缩小图片。所以我首先要学会摄影的技术,要理解药水怎么配,显影、定影时候的温度怎么掌握。”厂里为这门新技术配备了一台进口的蔡司大镜头,整个机身有五六米长。林毅感到新奇,立刻答应。
接受了一个月的培训后,林毅正式接过厂里照相制版的工作。
他说,自己从那时起就对摄影上了瘾。他在家里建了个暗室,装上红灯泡,冲洗胶卷后,将照片贴在窗户上晾干。
1980年,林毅报读时任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吴印咸担任名誉校长的高级摄影班,和人民日报、北京日报等媒体的记者做同学。其间,他被工厂安排到工会做宣传,拍摄车间劳动竞赛、板报等。但他已逐渐动了做专业摄影师的念头。1986年,林毅应聘到中新社,负责暗房工作。1987年,社里成立了画册编辑部,林毅任编辑部主任,与记者们外出采拍、编辑画册。
1990年,林毅从中新社辞职,1993年他创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经营至今。
林毅说,自己摄影生涯的重大转折出现在2000年。那年他认识了导演陈维亚,后者邀请他参与自己的大型舞剧《大梦敦煌》的拍摄。这是他第一次拍摄舞剧,立刻被五光十色的舞蹈给迷住了。
“拍风光照片,我需要做的是等,等天气、光照变化到合适的时机,按下快门。但想拍出有艺术感的舞蹈作品,要难得多。拍舞蹈,首先需要我去理解。”林毅说,“理解导演的意图,理解舞者的情绪、动作,才能拍得唯美。拍出来的结果,动与静的结合要到位。”
林毅开始花费大量的时间观察舞蹈排演。2000年,总导演陈维亚与执行导演沈晨一同在兰州筹备《大梦敦煌》,沈晨几乎天天在剧场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穿着摄影马甲,扛着几十斤重的机器来回跑动,“有时候甚至跑到台上去研究。”后来他与林毅熟识,成为相交至今的老友。
“他理解了舞蹈后,会主动和我们讨论,某个舞蹈动作怎么设计。或者会提出从某个特殊的角度来拍剧照,让照片更具备故事性。”沈晨说,在《大梦敦煌》的第一幕中,穿着铠甲的军团,黑压压一片进场,两位白衣主舞在前面领舞。林毅以快门拍舞蹈动作的定格,以慢门拍舞蹈动作的动感,“虚与实,动与静一结合,战争场景的戏剧感、压迫感就出来了。林毅擅长的,是在摄影的同时,用虚实结合来做二次创作。”
这种虚实手法后来被林毅用在了各大国家级盛典的拍摄中。
2008年北京残奥会开幕式中,林毅拍摄了《和梦一起飞》。在汶川地震中落下腿部残疾的演员穿身粉裙,坐着轮椅起舞,是为定格画面;而她身边环绕的一众健全舞者,着黑衣白袖,摆手起舞,是为动态画面。一动,一静,轮椅舞者仿佛被群鸟包围。建党九十周年文艺晚会上,林毅拍摄了《破晓的曙光》,再次用快慢门分摄下舞者们的动与静,最后呈现出一位红衣舞者被一众洪流高高举起的效果。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晚会中,林毅拍摄了《胜利与和平》,几十位战士的虚影在冲锋,唯舞台中央的冲锋号手是静止的……此次冬奥会,他对《立春》《构建一朵雪花》等节目的拍摄,也都应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
“从理解出发来拍摄。”林毅解释自己的摄影理念,“理解主创团队的理念,并二度创作,才是艺术摄影的真谛。”
全程式记录
早在“双奥”梦想实现的三十二年前,林毅就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国家级盛会。1990年,他受中新社委派参与亚运会拍摄,从开幕式筹备、演出一直拍摄到闭幕式结束,“基本上完成了一整个亚运会的流程。”这也是他第一次从头到尾地记录一场国家级盛会。
从此,“全程式记录”成为了他的工作标签。“这么多年来,我们一有大型活动,就想起林毅。因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能把我们的工作全程记录下来,无论是我们疲劳、兴奋、懊恼、讨论的时候,他都能记录。应该讲,我们的活的艺术历史档案就存在他那里。”沈晨说。
2000年全年,林毅跟拍《大梦敦煌》剧组,拍摄了五万多张照片,最后挑选出几十张印成画册。沈晨看后,觉得“创作的过程就像电影一样在眼前过去。”
2007年3月,林毅开始跟拍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筹备工作。主创团队的每一次创意会、排练、彩排,甚至舞台搭建,他都不缺席。至残奥会闭幕,林毅共拍摄了奥运主题相关照片八十余万张,制成图目五十二本。从中精选照片成册的《无与伦比的盛典》出版后,被国际奥委会、联合国收藏。
2022年,林毅在冬奥会开幕式上拍摄照片六千余张。因为疫情防控,他未能跟拍开幕式筹备,有些遗憾。
“有时候,我看他年纪大了,劝他别太辛苦。他说辛苦一点没关系,但东西不要丢了,因为一旦丢了,岁月就过去了。”沈晨说。
林毅解释,全程式跟拍,一来是为了自己的工作便利,“你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拍摄,你心里就会踏实,因为你清楚这个创意从头到尾是怎么做的,你也成了艺术的参与者。那么当演出正式开始的时候,你心里就有底,知道要怎么拍,怎么去表现导演的意图。”二来,他对“记录”有着浓厚的兴趣,“导演们的创作过程,灵感迸发、争吵的瞬间,都可以作为资料留存下来。最后虽然有很多照片用不上,但它们都是艺术创作中的宝贵记忆。”
“我是希望把这些影像留存下来,成为中国的大型活动史。”他说。
“干到干不动为止”
摄影是门技术活,有时候,也是门风险活。
2009年,国庆六十周年,林毅蹲在44米的高台上拍摄天安门广场上的庆典活动。四级风刮起来,他随着高台前后晃动。为了保持稳定,他“像打枪一样”,在按快门的瞬间屏住呼吸。
2010年广州亚运会,由于航拍用直升机的舱门玻璃小而厚重,林毅让人将舱门卸下,他半个身子悬空拍摄。下飞机后,才发现“半个身子已经被吹麻了。”
建党100周年庆典,林毅爬上鸟巢顶端的马道层俯拍。舞美设计孙天卫想跟他同去,踏上马道,发现宽不过八十厘米,往下是五十米高空,“空荡荡的好吓人。”
林毅的同行们最记忆深刻的,是他在北京奥运筹备期间的焰火彩排。当时,视觉特效艺术总设计蔡国强设计出了焰火“大脚印”,由36门钢炮围成一圈,向天发射焰火。蔡国强想在炮间放置一台相机,记录、观察焰火的行走轨迹。林毅听后,自己抱着相机钻到了炮群里。
最近的炮离他就一米远,炮群向上齐发时,他感到背部震动,震耳欲聋。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大家才慢慢感到后怕,“万一炸膛怎么办?”
“他就是喜欢,感兴趣,对摄影、艺术都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情怀。”妹妹林冰说。看他这样“不管不顾”,林冰有时也劝说两句,不过从来不被他所接纳。在林冰看来,除开拍照之外,林毅唯一的爱好是收藏摄影画册。每每出去旅行,他自己的行装不过小小一个包裹,满满一大箱却要用来装画册。
这些年,林毅已收集了几百本大型画册,摆在工作室里,和他自己的作品集相得益彰。
买来画册,参考里面的服装设计、道具设计、舞美设计、排版设计等——“像我们老年人,碰到新玩意儿,比如新的电子产品,新的技术,往往不愿意学,但林毅都要学。他对所有的新玩意儿都感兴趣,在摄影上也是,不愿意落下。”在林冰看来,林毅是个精力旺盛而且永远乐于学习的人。
但是近两年,同事们觉察到,一起开会时,林毅犯瞌睡的频率变高了。
林毅也感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在发生变化,扛着几十斤的摄影包走动时,他更容易累了。他的血糖和心脏都不太好,去年底因心脏不适入院治疗两周,瘦了十公斤。
不过他仍要“干到干不动为止”。
2月4日的冬奥会开幕式拍摄完毕后,他与团队成员回到工作室,又忙碌了一夜一天,剪辑短片、整理照片。六千多张照片,他一张一张审阅,把好的挑选出来备份。
2月10日傍晚,采访接近尾声时,他为记者播放了工作室制作的一系列短片,而后靠着椅背睡着了。送记者离开前,他说他要继续整理照片。还有冬奥会闭幕式、冬残奥会的开闭幕式等着他去拍摄。
他回忆冬奥会开幕式最令他激动的时刻,是“迎客松”焰火升起的时候,“好美呀。”
新京报记者冯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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