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大学
漆永祥
随着高考的来临,毕业生们都紧张起来,那时考前还有一次预选考试,预选通过了才能参加正式的高考。预选考试结束后,我感觉有些不妙,在家待了几天,心神不定就想到县城探探风声,我腰里系了一根绳子,想如果预选不上,我就先把箱子半夜背回家,免得白天丢人现眼。
傍晚时分,我到离县城近处的坝儿上,看到老远迎面走来了李满存,他已经毕业两年,每次都预选不上,我看到他的动作像是抹泪,我俩本来就不熟,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没敢问他,他也假装没看见我,我的心就悬了起来咚咚直跳,到了学校不敢进校门,最后硬着头皮去问老师,才知道我们班很惨,预选仅通过了边疆、李鹏翔和我三个人而已。
预选成功,心中妥帖了许多,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为了抓紧时间复习,我在学校灶上交了面粉打饭吃,每天早上可以吃到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馍馍,中午可以吃到一碗土豆酱的炸酱面,香得不得了。其他预选上的都是留级生或者补习生,我们三个显得势孤力单,自惭形秽,我和边疆在北渠上的杨树荫里背书,累了就躺在树荫下骂高考骂老师骂对方骂自己,以此来发泄抑郁的心情和背负的压力。那一个月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复习也几乎没什么效果,我们就像腊月里的猪——昏活着!
好不容易到了七月,六门课考了三天,我只记得头场考语文,最后一场考英语,其他的次序已经忘记了。恢复高考当初,英语是不考的,后来成参考分,再后来从10%计入总分算起,逐年增多,恰好到1983年我考试的时候,100%计入总分,让我痛恨真是生错了时间,要么早点要么晚点,为什么偏偏在我考的这一年要全部计入总分呢?
其他几场考试,稀里糊涂地顶了下来,到了最后考英语,反正也不行,就洒脱多了。中午帮舅爷打了一阵土坯子,出一身臭汗,到时间了就去考场,胡乱猜猜,填填写写,一会儿就答完了。
不让早交卷,当时借了同学的一块手表,就在考场上玩手表,翻过来倒过去地欣赏,挨到半小时过去,就交卷了事。于是我的高考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考试完毕,向高平老师报告,老师嘴里不说,但看出来他的失望,老师当时正调往兰州,在收拾搬家,我心不在焉地帮老师装家具什物,送走了老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要填志愿了,外省的高校不敢想也不敢填,就是兰州大学也觉得自己可能差得远不敢填,第一志愿填了西北师范学院,专业也不敢报中文系,就填了历史系和政治系;第二志愿填了什么,已经忘记了;第三志愿填了渭南师范——我的奋斗目标!现在想来,似乎是命中注定,我晃晃悠悠地转回了中文系,但这一晃竟是十年!
等到高考参考答案来了,就买了一册,回到宿舍自己凭记忆又将所有卷子答了一遍,然后自己给每门课打分,总分估算了401分,我觉得似乎有戏。于是就心神不定地回了家,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着。
那时正是麦收时节,有天我在地里顶着骄阳割麦,突然听到山顶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高考分数出来了,听说你娃考上了,你赶快进城吧。我扔下镰刀和草帽,裤管也顾不上捋下来,就直接“杀”向县城,到了学校才知道我考了393.5分(当年甘肃一本线为360分),数学88分,和事先估分完全吻合,可怜的英语虽只有29.5分,但已经大喜过望了。
这个不起眼的393.5分,对北大、清华的本科生来说,在当年即不值一提(当年北大在甘肃的录取分数应该在450分左右),今日更不值一提。我曾在北大元培学院的开学典礼上,代表元培导师向新生致欢迎词,并自嘲说“一个当年语文、算术两门课加起来考100分的老学生,对你们一门课就能考150分的骄子讲学习经验,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我对这些高分小青年表示由衷地佩服,他们真是太强太牛了。但我的393.5分,是我十余年费尽心力、耗干心血努力的结果,我为这个分数感到无比的自豪与骄傲!
我到舅爷家要了碗饭吃,并告诉他们我可能考上大学了,舅婆欢喜地直喊这娃命大有福。我匆匆踏上回家的路,走到汪家坟的树林中,看到我来来往往五年间,手可把握的小白杨,已经长成了遮阴蔽天的大树,这是我每次回家休息乘凉的地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坐在树荫下放肆地哇哇痛哭,把十年的憋屈全都吐在了那片坟场。傍黑时我先赶到外爷家,告诉外爷和外婆好消息,外婆喜泪横流,“我的乖娃”“我的行娃”“我的长命娃”叫个不停,要给我烙油饼吃,我没顾上吃饭就赶到了家里,母亲巴望着门等着,看到我却又不敢说话,这时的我已经非常淡定,我平缓地站在母亲面前说:“妈!给我缝一床新被子吧,我能上大学了。”听罢此言,母亲张大着嘴看着我,好像不敢相信。她愣了一会儿,就坐在房檐下无声地抹起泪来,那是幸福溢心看到了希望和天光的欢喜之泪。
又是近月的等待,我隔三岔五地往县城跑,终于拿到了西北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到了历史系,当年全县文科一本才录取了两个学生,任振兴考到了中国人民大学(他的英语考了60多分),另一个就是我,边疆和李根代考到了天水师专。我的高中生活,应该说是圆满甚至是梦幻般地结束了!
1983年8月底,父亲借了40元人民币,我的朋友王耀州送给我30斤粮票,母亲缝了三面新的被子,我穿着一身极其别扭的新衣服,拜别了老师和母校。爷爷、外爷和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我送上了开往陇西的班车。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跨县境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黄河等,创造了我生命历程中的无数个第一次。我的人生彻底改变,我将离开大山,混迹于城市。
(节选自《五更盘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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