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徐兆寿 第一次去敦煌，是从嘉峪关出发。天边的一个关城，向更远的荒芜的天边移去。那
三谒敦煌
□徐兆寿
第一次去敦煌，是从嘉峪关出发。天边的一个关城，向更远的荒芜的天边移去。那是秋天，西部的秋天，天空高远，大地升起，一头没入空中。敦煌，似乎就是进入天堂的一个驿站。高，远，淡，实而虚，近而远。喧哗无人听见，骚动却犹在眼前。
那时还没有高速路，一路上很少碰见人。戈壁单调，阔大，荒凉无际。只听见无边的风从神秘的地方吹来，在荒原上想停下来，想借助一个人、一棵树或一座山，但停不下来。你看不见那风，但你下车休息的时候就知道它确实存在，且古老如亘古之神。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凝固在一起。它似乎唤醒了我们生命中某种神秘的基因。
途中，我看见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虽然没有出现宫殿、美女，但我看见了大海、森林。一片连着一片，近了，又没了，没了，又有了。总是给你留着希望。
下午一时许，我们终于到了遥远的一个县城，名叫安西。很小，街上几乎无人，只有稀疏的杨树、柳树在不经意地掉着身上的叶子。卖西瓜的人快睡着了，连树上的小鸟也在午睡。是我们惊醒了整个小城。一间饭馆为我们开了火，我们吃了炒面片。那个卖瓜妇女从梦中惊醒，杀开了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的西瓜。我问卖瓜的妇女这是哪里的西瓜，她说是从吐鲁番拉来的。我茫然四顾，问道，吐鲁番在哪边？她转过身子，指着西北方说，在那……里。我们于是明白，很遥远。然后我们出发，一分钟左右便穿过安西县城，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敦煌。
敦煌，盛大也。但那时的敦煌，很小，人也很少。街上的树叶已经发黄，卖李广杏的妇女戴着头巾，三三两两地聚在路旁，用敦煌话吆喝着。李广杏很小，全身散发着一种熟透了的金色之光，像披着一层袈裟。我一边尝着李广杏，一边看小城的四周，看看还有没有李广的影子。敦煌像一座温暖的村庄，亲切，宜人。站在城中央，一眼就看见东西南北四条路的尽头，那是天边。一刹那，我觉得敦煌的一半连着世俗，而另一半已经真的伸进天堂。
第二天上午，我走进莫高窟，游客极少。那时，我对佛法一无所知，我只听到解说员不停地用敦煌话解释着一个词“壁画”。我忘了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整个莫高窟隐藏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里，一条小溪若有若无地玩着，在荒野里丢了自己，而一片秋天的杨树林仿佛着了火。
第二次去敦煌，已经到十五年之后。从兰州坐火车，到柳园，然后再坐汽车，上一级公路，飞驰到敦煌。敦煌已然不是我去过的敦煌。有一种人满为患的多余感，有一种强烈的世俗感。找了半天才找到原来敦煌的城门。酒店自然比十五年前要好多了，交通也极为发达。第二天去莫高窟，先看球幕电影，然后坐大巴，话音未落便到了窟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照相机、摄像机，手机就更不用说了。我感到自己无处可躲，一个实实在在的多余者。
我跟着看了几个窟后，突然间感到疲乏不堪，再也站不住了，便独自坐在一个窟前，静静地看着人流的骚动。我看见天上的祥云在低头看着我和众人，那边杨树林仍然在轻声地喧哗着。这一次，我听到解说员的关键词，除了“壁画”，还多了一个词“经变图”。但也许这一次去敦煌离现在太近，也许敦煌真的太世俗了。它是实实在在的有，且大，然而，我分明感受到一种空，一种实实在在的空。
第三次去敦煌，是精神之旅。是专门研究丝绸之路上的佛教而写一篇关于敦煌的文章时，我在知识与想象的大漠里，一次又一次地随着乐僔、鸠摩罗什、玄奘、王道士、常书鸿等不停地朝拜这座信仰的殿堂。这一次，花了整整三年半时间。不仅完成了敦煌那篇文章，还完成了三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鸠摩罗什》。在《鸠摩罗什》中，我看见佛的足迹从尼泊尔到巴米扬山谷，再到龟兹的克孜尔千佛洞，然后来到了三危山下。
我听见梵语和汉语以及匈奴语共同混成了一种新的佛语，似乎就是我第一次去敦煌时听到的敦煌话。有些拗口，也有些直，从舌尖上苦涩地发出来，犹如祁连山下那条神奇的河流——弱水。
佛经上说，在佛陀灭度一千五百年后，正法灭度，到处都是魔比丘和魔比丘尼。当我看到这番话的时候，极度震惊。如果我们要相信这是真的，那么，今天很多信仰佛法的人已经难以获得正法，而那些寺院里的僧人大多都是魔比丘和魔比丘尼，正如在我们中国人的眼里，是那些杀人放火、无路可走的恶人的一个逃避巷，或是那些红尘中受了些苦难无力承受而想避开一切的人。
那么，真正的信仰在哪里？
在敦煌，我似乎明白了。一定在荒漠里，在无人能及的地方。乐僔长途跋涉，行至三危山下，看见万千座佛辉耀在三危山下时，他一定获得了真正的信仰，于是他开凿了第一个佛窟。鸠摩罗什在从只度自己的小乘佛教中挣脱，获得为众人利益而甘愿牺牲自己的大乘佛教时，他就不在乎自己所经受的苦难，到中国来传播大乘佛法。现在，敦煌还矗立着为他的白马修建的白马塔。当我坐在莫高窟前，突然想到地藏菩萨那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时，我就明白，在这座没有多少僧人但有很多学者的地方，也许就是佛经上所说的藏着佛教正法的地方。而当我看到那么多的众生都涌向荒漠中的莫高窟时，便想起佛教中所讲的“妙法”“方便之门”，也许这里才是人类最为宝贵的不死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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