剌英为此在堡子里难过了好几天,她认为
剌英为此在堡子里难过了好几天,她认为好端端的一个世界都让这莫名的战争给搅乱了。
马步芳做了兰州城的长官,
拔光了西北的少年；
想起儿娃子心里酸,
清眼泪淌的者不干!
拔一根头发(嘛)分九(呀)股,
不受的孽障受了!
吃人的光阴血泪的(呀)苦,
不受的难辛受了!
这之后,便有这样充满悲苦之情的花儿在四处传唱。
晌午过后,天气热得有点邪乎,空中晴朗得一丝云也没有,只有太阳像只火鸟在头顶扑啦啦飞翔。立秋后虽说还有十八天金刚钻,但这么个热法多少年来还少有,热得竟赛过了伏天。剌英的心头除了深深的烦忧,此刻更是觉得异常燥热。她看见堡院门边拴着的藏獒热得伏在阴凉处直喘气,它的舌头伸得老长,像是铁匠铺里被铁匠从炉火中抽出的火红的铁条。剌英叫人给狗浇泼了一盆凉水,狗才神情安定下来。狗是怕热不怕冷的,尤其藏獒更是如此。一向足不出户的嬷嬷也被灼热的气浪逼出屋子,她爬行至堡内的井口沿纳凉,她双手扶着井口将半个身子探进井里,从井底下泛上的凉气,拂得她极为舒服惬意。狼咬那日给嬷嬷强灌了半碗大烟水,将她闹糊涂,睡了两天,昨日午时醒来,她便没命地要吃要喝,吃喝够了,便又拍打炕沿哭闹了一场。
嬷嬷这时怪里怪气地嚎叫道,凉快!凉快!这世界只有这嗒儿最凉快!老娘要钻下去了!
剌英见状急忙唤哑姑。
剌英说,哑姑,快去看嬷嬷,小心掉井里头。你将嬷嬷扶到堡外河沿边的大柳树下歇凉去,那里能扯开风。顺便吊桶水给嬷嬷净个手脸,降一下内火。
其实,剌英并不是真怕嬷嬷掉井里头,掉井里大不了淹死,嬷嬷能早死,这是冤家对头剌英所希望的,关键是她怕嬷嬷掉井里,污了井里的水,给堡里人吃水带来不便。
嬷嬷这时听到剌英说话的声音,便岔开话题骂起剌英来。
嬷嬷骂道,剌英,你个邪×,你克死了男人,又克死了儿子,你下一世要被法王爷下油锅给炸了的!
嬷嬷骂着骂着又放出悲声哭嚎起来,同时又狠抓自己的头皮,将那里抓出一道道血印子。她这个动作是习惯性地拔头发的动作,她的头发早让她拔光了,没有头发可拔,她只好抓头皮。
听着嬷嬷的哭骂声,剌英的心绪一时更坏,脸色也愈难看,但她对此又无可奈何。
嬷嬷其实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女人。
嬷嬷一生未曾生育,嬷嬷在二十岁这样很轻的年纪,双腿膝盖以下的小腿部分因为缠足引发感染,最后坏死被双双截去了。她平日只靠着大腿部分支撑着行走,多时主要靠爬行,她的如此悲惨命运完全是她的男人萨都兴一手造成的。
剌英被萨都兴娶进堡子的第一天,猛乍乍见嬷嬷这个只有半截人的怪物堵在自己面前横眉立目,着实吓坏了。在剌英当时的心目中,嬷嬷是个还未下阴间的鬼物,她常一夜一夜蹲在新婚的萨都兴和剌英的卧房前鬼哭嚎叫,搅得他们正进行的好事往往于半道潦草收场。剌英的身心也因此殃殃相相不爽快了好几年,疼惜她的萨都兴曾无数次于羊群归栏时,手捧箩儿镜子等物件拦住从山里归来的羊群给她招魂。
嬷嬷后来双目眸仁生了翳症而失明后来头脑也越来越不清整了。
人世间有许多仇怨,有的仇怨能被比树叶还稠密的日子化解掉,而嬷嬷对萨都兴和剌英的仇怨却再转生几个轮回也解化不掉。
剌英忽然就有了上城堡墙头透风乘凉的念头。
剌英说,哑姑,咱们到堡子头顶坐坐去吧,你把我的坐椅搬上。
嗯嗯……哑姑连忙点头应答。
两人遂沿着红砂石砌成的台阶向堡顶攀登,剌英一手扶墙攀行,一手拿着香帕揩额际的汗珠,她的那双曾走过不平常人生的尕脚此刻显得散乱而迟滞。她的身后紧跟着费力扛着一把硕大沉重的柳木椅子的哑姑。
剌英又说,我说哑姑,这四周的堡墙像团硬扎的羊毛绳子,你说是不?蹲在堡子里周身像是被绳子捆绑着,忒不自在,还是蹴在堡子头顶眼界宽、心里头舒坦,对吧!
剌英此刻的话音里多了些孱弱气,失却了往日的豪莽气。
嗯嗯……哑姑连声答话应承。
哑姑虽哑却并不聋,她是半路上哑了的,心里灵通得很呢。她能说一些极简单的音节。
剌英在宽阔的堡子墙头坐定,她用香帕遮着阴凉将目光向四周睃巡了一番。她看见提前进入秋汛的黄河水在堡前不远处的河道里极度喧嚣着匆匆东流而去,河中水浑浊之极,这哪里是水呀,简直就是一河流动奔淌着的黄土。河中浑浊的涛与浪互相厮咬、搏击所产生的声响很大,像是带有凶杀之气的千军万马披着土黄色的甲胄奔腾着杀伐而过。这阵势让从未领教过黄河凶险壮阔的人见了,一定会悸怖作色的。千千万万年以来都是如此啊,黄河的躯体里似有不可竭绝的神力。剌英暗暗感叹道。从黄河身上焕发出来的野性和生气深深地感染了剌英,剌英顿觉自己的骨骼间和心底里生出丝丝精气神来。她再将自己的目光移向城堡北面,她看见管家狼咬和账房秋先生正带着十几个伙计在田野里忙着收大烟,狼咬干得忙欢,而羸弱的秋先生则时时叼空偷懒。一拨人在前面用锋利的刃镰片子切划着娃娃头似的大烟骨朵,一拨人则在另一块早晨割划过的烟地里,用尕尕的一叶刮刀,将骨朵上渗出的渐呈暗褐色的凝汁,收刮进一只只笨大的钵碗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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