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 芝镇说（11）
第二章壮怀激烈
在教堂旁边
站在天井里,迎着日光,大爷公冶令枢仔细在相片上踅摸,一会儿,用五个指头敲打着头发稀疏的头顶,一字一句地说:“你老爷爷的相片和王辫母女的相片应该都是在芝镇德国教堂边上的照相馆捏(芝镇“摄”的方言)的。陈珂的那张,我说不准。”
大爷问:“芝镇教堂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五十年前的春天,我到芝镇赶集,走到教堂那儿,常常被两棵垂柳和一棵梧桐吸引。垂柳的柳丝很长,几乎要耷拉到地了,风一吹,就像大有庄粉坊的粉丝被染成了绿色。麻雀蹬下的柳絮一团一团飞着,柳仁也很大、很饱。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啄食,树影就被啄乱了。梧桐树有两搂粗,粉团色的梧桐花儿特别密,透着香,小孩子都喜欢捡拾风吹下来的花咂么甜味儿。院子里还有口锈迹斑斑的小压井,吱嘎吱嘎,压上来的水是甜水,尽着喝。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前一年秋,我考进芝镇第一联中,我们的学生宿舍就在那座教堂里。院子里发黄的梧桐叶子掉下来,门卫老严师傅常拿着竹耙搂起来生炉子。
大爷说:“这个教堂曾是渠邱县委所在地,县委书记陈珂被抓的那天是农历八月初十,也就是你六爷爷生日那天。你六爷爷过生日,来的客人很多,我跟着烧水,拉了一天风箱。下半晌,我听到了教堂里有枪声,赶紧跑出来看。”
“真够爷们!真够爷们!”大爷有个口头禅,对有血性的汉子,常常就说这四个字。“陈珂啊,真够爷们!光了膀子,双手被反绑着,两根粗铁丝穿着锁骨,胸膛上、裤子上全是血,生锈的铁丝一串穿了好几个人。汽车在教堂外轰轰响,几个坏人抬下一扇门板,担在车厢沿儿上。跟陈珂穿在一起的年轻人疼得哇哇哭,浑身哆嗦,陈珂咬牙后退,退到年轻人胸前,低声说‘靠紧我’,年轻人靠紧了陈珂,不哆嗦了。踏上门板前,陈珂一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伙伴,用肩膀把伙伴腮上的泪珠蹭了去,大步踏上门板,门板被滴成了红的。陈珂站在车厢的最后一排,朝着你爷爷微笑。你爷爷已经满眼泪水……”
“你爷爷说,陈珂骨头里真有钢!他打鬼子时伤过腿,骨头里的钢板还没取出来。那天傍晚,陈珂到咱家药铺里去,你爷爷在套房子里接待了他。陈珂是个圆脸,白净,大高个,身上的蓝褂子破旧得看不出原色儿,感觉像个开油坊的。套房子跟堂屋隔着一道蓑衣草帘子,帘子被风刮得窸窸窣窣地动,听不清他们说的啥。聊了大概有三袋烟工夫。那天他俩桌前摆了酒,我还给烫了呢,但不知为什么,一点儿也没喝。我进去看看,酒凉了,又烫烫,他们还是没喝,一直在悄悄地嘀咕。我第一次进去时,陈珂还问:‘这是令郎?’你爷爷说:‘是,缺心眼儿,是个嘲巴。’我在你爷爷眼里,就是个嘲巴。你爷爷啊!我后来问他,你咋这样说我呢,你爷爷说他怕我被陈珂领去当了兵。”
从大爷那里我知道,也就是那天晚上,陈珂把一张相片赠给了爷爷作纪念,那是陈珂在莱芜师范讲习所毕业时捏的。正是在学校里,他接触了进步青年,一颗追求光明的火种被点燃了,使他壮怀激烈地加入了保家卫国的行列。
大爷继续说:“那天晚上,陈珂还拿出一幅漫画给我,是他自己画的,画中一位正在给怀中婴儿喂奶的妇女的头被炸飞,从颈部向上喷涌鲜血的她,仍坐在凳子上给孩子喂奶。天上还有一颗炸弹飞来,被炸飞的儿童玩具滚在脚下。漫画上面写着:‘中华不可侮,金瓯缺定补。’他说,这几个字是他的引路人刘仲莹题的。刘仲莹后来牺牲了。你爷爷赠给了陈珂一本手抄的《周易尚氏学》。”
大爷的记性真好,说起往事像小河淌水:“陈珂说媳妇刚生了小孩,产后气血虚,不下奶。你爷爷给开的药方是:人参1两、生芪1两、当归2两、寸冬5钱,木通3分,桔梗3分,还有七孔猪蹄两个,两剂,水煎服,主要是通气血。你爷爷嘱咐陈珂,七孔猪蹄可以在当地买。这个药方我记得很牢,一辈子忘不了。你爷爷在药方最后写的是:‘水煎服两剂,而乳如泉。’让我一辈子纳闷的,还有,药方的顶头还写着‘酒糟三两做药引子’。酒糟怎么能当药引子呢?”
弗尼思说:“陈珂那天还说了一件事,你大爷忘了。”
陈珂说:“我跟芝镇有缘分,四年前我护送过《利群日报》的一个女记者,大名叫王辫。她就是芝镇南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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