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戏 杨群修

来宾日报 2019-12-20 08:44 大字

在三江口港产城规划区内,距三江口三公里的209国道和一条县道的三叉路口,有一座金色雄鸡仰啼雕塑的那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武宣县金鸡乡。

故乡的北边,是说桂柳话的桂林和柳州。那时候,从北边传来的剧种“彩调剧”在乡下很活跃,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对唱频频,村村有戏剧爱好者组成的剧团,唱“彩调”蔚然成风,好比现在的广场舞。半个多世纪之前,我故乡的文艺娱乐活动只局限于学校那座小戏台。听老人说,最早的时候,在这个戏台演戏只能点松香柴片来照明,演员在烟熏火燎中表演,依然一丝不苟,表演结束后好一阵掏洗才把鼻孔处理干净,后来才有马灯、汽灯,比点松香柴片干净亮堂得多。

《黄三打鸟》《阿三戏公爷》《隔河看亲》是乡村里的保留剧目,家喻户晓,老少皆会唱。我的小伙伴阿九,小时候最是顽皮,下沟渠里戽鱼、爬树上掏鸟窝是他的拿手好戏,读书懒惰,可是却喜欢唱戏,一有新戏,没几天就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年他刚学会唱《阿三戏公爷》,就在家里模仿戏中主角阿三去撩他的阿公(爷爷)。阿公讲,我是阿公,不是公爷,公爷是地主老财,是坏人,阿公是穷人,是好人。阿九可不管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半蹲着扭着屁股在阿公身前背后盘旋走花步,屡次故意戏弄碰撞阿公,频遭呵斥他还是不肯消停,惹得阿公恼了,拿拐杖在他屁股上揍了几杖,他的“阿九戏阿公”的演出才告结束。阿九喊了几声“哎哟”,便摸着挨打的屁股,悻悻而去。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有人创作出精彩的彩调剧《刘三姐》后,唱彩调更是风靡广大城乡,各地表演比赛蔚为大观。我们那时候的小孩子斗蟋蟀、弹珠子、打陀螺甚至围观同伴打架时,都是哼唱着“彩调”促进“战斗”气氛的。

我故乡还有很多从南边说粤语的地区迁徙来的乡亲,喜欢听“广东班”,就是粤剧、粤曲。你若静下心来听那调子,轻歌曼唱,如怨如诉,犹如唱的是那十年寒窗、凿壁偷光、程门立雪、悬梁锥股读书之苦,从戏曲里才知道,书卷里字字句句尽是血泪。

再细细品那曲调,仿佛感觉古人步履细密,长袖飘飘然而来,郎才女貌,花前月下,美人抱拥于怀,山盟海誓。待到蟾宫折桂,衣锦还乡,惊堂木下,何等威风。此刻如果你听得味浓境佳,就会不由地微闭双目,手指轻敲,摇头晃脑,人已在戏中,却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曲终人散,方知原来自己仍是一介升斗小民,从戏里走回人生,恍若隔世。

戏台上,除了唱戏的角色,就是奏乐的了。几个打锣鼓镲的和拉二胡那个年纪大点又驼背的满公,还有一个女的,就是后面才参加进来的弹胡琴的细妹。细妹是个大舌头,说话含糊不清,左边的耳朵失聪,听声音全靠右边这只耳朵,侧着头正好听得见自己弹拨的琴声。细妹在几兄妹中她是最小的,最得父母疼爱,从小就拿父亲从来没给别人摸的胡琴来“滴滴噔噔”的弹拨,长大以后,她弹胡琴也是有模有样的。

她第一次参加戏团的演奏,是在一次演出间歇中插入一段胡琴和驼背满公的二胡演奏。一曲终了,观众鼓掌,驼背满公站起向观众行了个鞠躬礼退回后台去了。细妹兴犹未尽,架着胡琴在翘起的腿上继续再奏一曲,主持节目的小学李校长看得着急,连忙拉着她的琴头说:“得了、得了,下一个节目。”她仍然不肯罢手,两个后台的女演员上来帮着连拖带拽,她才大着舌头“嘻嘻”对台下观众笑着说:“嘿嘿,几过瘾!”这才退到了后台。

我有个戴近视眼镜的三舅是个裁缝,走过江湖,见过世面,也是个老戏迷。他的大儿子——我的表哥,在柳州给他弄来一台旧的手摇留声机。在厅堂忙活裁缝之闲暇,他就摇紧那台老留声机的发条,放上唱碟听曲子,唱碟旋唱到尽头,发条松了,曲子也唱完了,三舅兴犹未尽,仍自晃脑吟唱道:“去年三月(呀)此门中,人面桃花(啊)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呀)?桃花(啊)依旧(呀)笑春风。”那声音喑哑悲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似乎他就是戏曲中的那个书生,不知何处寻找去年偶遇的那个美女。

我三舅娘虽然也是戏迷,但她恼火三舅常常听戏误工。一次,她正在厨房忙活着晚饭,探头看见三舅举着把裁缝剪刀比画着,一脸的悲情,犹自沉迷于戏,便一脸恼火地从厨房跳将出来,挥着锅铲喝道:“人面还能何处去,还不是在你自己的脸上?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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