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覃国钧

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了。老家武宣大琳小炉村，祖屋右边有一个生产队的大果园。果园里长满了青一色的沙梨树。春天梨花绽放，蜂飞蝶舞；夏日硕果盈枝，痒眼抓心。果园中央用茅草盖有一间小厂棚，厂棚里竹床、蚊帐，茶壶、蒲扇一应俱全。负责守果园的，是一位全村上下，男女老少都叫做四哥的老头。他把这小厂棚里里外外，打理得干干净净，清爽宜人。

孩提时代，我和小伙伴们非常钦佩老实憨厚、能说会道的四哥。沙梨成熟的季节，我们常常溜进果园，一边听他说《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故事。“鸡饥盗稻童桐赶，鼠暑梁凉客咳惊”“马过桥头蹄打鼓，凤站铜盆水敲钟”等许多趣联妙句，也是那个时候听四哥讲的。

听着听着，偶尔树上有个把被黄蜂叮过、熟透了的沙梨落地，小伙伴们便欢呼雀跃顺声而去，猴急腿灵手快者夺得，将“胜利果实”在衣袖或裤头上搓了搓，便得意洋洋地啃了起来，害得其他小伙伴一个个只能咽口水。四哥欠起身来，伸手慢慢地摘下挂在厂棚上的竹篓，和声和气地说，“来来来，我这里有好货啵，哪个记得我讲的‘古仔\’，我就赏给他”！竹篓里是他事先从地上捡起来舍不得吃的跌果，小伙伴们于是就争相表现，答得对的或者沾点边的自然如愿以偿，牛头不对马嘴的只能顿脚根，望果兴叹……

文化大革命后，四哥讲“古”的嗜好被禁止了。村里那些头脑发热的家伙，一次次逼四哥将“古仔”脚本交出来，不知四哥是用什么办法，硬是将那些“心肝宝贝”保存了下来。全国恢复高考第二年，我考中了学校，成了乡间小有名气的书生。毕业工作后回老家，专门去拜访了心目中的老师四哥。高兴得不得了的四哥，和我掏了不少心窝里的话，他说书生一定要读三本大书，一本是“有字之书”，一本是“无字之书”，一本是“心灵之书”。“有字之书”是书本上的知识，“无字之书”是生活历练，“心灵之书”是道德和精神。这三本书是相互联系，相辅相成的。没有书本上的知识，文明就难以传承弘扬；没经过生活历练，再好的学问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没有良好的道德精神，人生就黯淡无光……四哥当时的这番话，如今回放出来，竟然是那么暖心，那么超前。那一次临别的时候，四哥送给我的礼物是两本线装古书，一本是《拍案惊奇》，另一本是《三侠五义》。我将这两古书视若珍宝，从武宣调到柳州，再从企业调查到机关，每一次搬家都把它们包得好好的。遗憾的是在1996年“7·19”特大洪水中，“宝贝”付诸东流，每当想起，心内隐隐作痛，真是对不起四哥哟！

在我的记忆中，四哥的木工手艺十分了得。尤其是为事主打棺材。村里或邻近村谁家有求，他从来二话没说，半夜都会出动。召之即来，来之能做；想为事主所想，急为事主所急。求他去打棺材的事主，不管是家中亲人过世急用的，还是家中亲人久病不起、生命垂危，打棺材做预备，四哥一概有求必应。他手头一边做活路，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全是入情入理的好话。有好几次，求他打棺材作预备的，棺材打好了，病人竟奇迹地活了下来，四乡八里都称四哥的手气佳，造化好。

昨天晚上，梦见已经过世多年的四哥，他正在为事主做棺材呢！梦中的四哥口中不是念念词，而是在学堂上给学生做示范。他一边做示范，一边高声朗朗地说他自己是一个建筑师，他说他打的是棺材，其实是“房子”，让过世者居有其屋。他还说人生在世，都是为了“生活”两个字。穷人和富人的差别是谁的生活过得滋润一些。其实那怕是王侯公卿，或帝王将相，死后莫非黄土一抔。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平民百姓死后不管有没有“房子”住，一个个灵魂安稳；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英雄、为人民躹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公仆，一个个名垂千古；恰恰相反的是，那些恶贯满盈、好事不做，坏事做绝的家伙荒淫无度、臭名昭著的昏君，死后虽然都有上好“房子”住，其实全都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醒来细想，四哥的话是那么贴切，是那么入情入理。想那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内政上主张举贤修法，外交上力主联齐抗秦，文学上创作骚体新诗，在人们的心中铸起了不朽的丰碑。历史给予屈原伟大的称号，人们以不同的形式纪念他，意义多么的深远。

梦见四哥，想到屈原以及其他，久久难以入睡，遂将以上文字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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