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花一朵 □黄少崇
我从来不知道,我是一朵花,一朵白花。
那天我正在午睡,躺在父亲亲手制作的高而宽的木床上。床铺的宽大并不能保证我不跌下地。我在一个翻山越岭的梦中将自己挪到床铺的边缘,于一个在水里游泳的梦中将自己扑在床沿上,半个身子肯定悬空在床架边。一个“哧溜”,我就四仰八叉掉到了地上。坚硬的头壳首先触地。但奇怪的是,石灰加细沙筑成的坚硬地面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冲击力——就是说,我并没有感到从八九十厘米高的地方掉下来相应应该有的那种疼痛。
我发觉我自己仰躺在床前的地上,头枕着干硬的泥地。屋顶那两片平排在一起的玻璃亮瓦像只大大的眼睛,将它柔软的眼神对着我,我舒适地躺在地上,用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它闪了两闪,我感觉到那两片亮瓦突然间也对我闪了两闪。我就笑了。
可是,负责在家做家务并看护我的祖母就不同了。她突然发现了掉在地上的我,急忙将我抱了起来,一面紧紧抱着我,一面嘴巴里念念有词。她说的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听懂了一句。她说的是:“布伢保佑,布伢保佑!”
我尽情地享受着亮瓦那柔软的那明亮的照拂,一面享受着祖母的慈爱。一瞬间,我在祖母的喃喃自语中又接续了原先的梦……
我后来也跌下床无数次,每次都安然无恙。虽然每一次都不一定有祖母的“布伢保佑”,但我自己耳边似乎自动会响起这句话。或许是我们这样的感觉让我们得到了最大的佑护。在我们那一带的壮族村寨里,小孩跌下床的事情随时都有发生,但从来没有听闻谁家的小孩因为跌下床受伤过。
小时候,我们常常钻进村后那片灌木林里,寻找可供我们开心的东西。那片灌木里杂花生树,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粉红色或粉白色的花。玩耍过后,地上满是我们用棍子打落的花,这些花或红或白,或粉或紫,全都静静躺在炽热的阳光下,不一会儿就被晒得蔫巴巴的。这时,往往会响起一声断喝。
那是我的祖母。祖母骂道:“你们怎么能这么糟蹋花!你们也是花啊……”之后,祖母蹲下来,用一种我们都能够感觉得出的异乎寻常的庄重将那些冤死的花拢到一起,然后将它们放到一个凹坑里,用薅锄铲泥将它们掩埋了。
晚上,祖母做了一顿新米煮的饭,还煮了两个自家养的鸡下的蛋给我吃。给我吃饭之前,她先舀了一碗饭摆到我母亲床头前的瓦罐前,说要先给布伢吃,然后才轮到我吃。那瓦罐里装着草木灰,瓦罐后的墙上贴着红纸红布什么的。祖母弄完了,就让我坐下来吃饭。那新米煮的饭就是香,加上那两个嫩嫩的鸡蛋,将我小小的肚子撑得滚圆。祖母看了,笑了,说:“六月六,收新谷。这新谷,给布伢和我孙崽先吃了。有布伢保佑,我的孙崽一定长得又高又大,聪明伶俐,会带来多多的弟弟妹妹来。”后来我渐渐长大了。祖母说的布伢保佑我给我带来多多的弟弟妹妹的话早就兑现了。而我们,也得到保佑,平安地长大了。
有一次,在来宾市近郊的龙洞山的洞里,我看到与观音菩萨供奉在一起的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女神像,她的面目似曾相识。便问了一声守庙的人,那守庙的是个讲客家话的汉人,他说那是花林圣母,俗称花婆。后来,我不断听到别人说附近的寺山镇有一座很有名的山,叫“鳌山”。上面有一座有名的花婆庙。据说只要去到那里,求子得子,求女得女,子女都不求,就求财得财,祈福得福,求官得官,很灵验。于是,我们就去拜访鳌山庙。爬上500级石阶,就到了那与它远播的声名极不相称的简陋的庙宇。我们进入庙里时,一位师傅正为一对中年农村夫妇和他们的媳妇主持还愿仪式。夫妻两人和媳妇带着虔诚的神情跪在供着三牲和香火的神台前,师傅则在一旁喃喃着。神台上供奉着好几尊神,眼光扫过,居中的那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面部丰满,耳垂丰厚,盘发上簪着花,是我从小见惯的那种慈眉善目,只是略微带着威严。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一个我们平时见到的农村中年妇女的塑像:她可能是我的一个姑妈,也可能是我的一个舅娘……总之,我周围的人的形象,似乎都能从她这里看到她们的眼目。
听师傅说,那是花婆。用我们壮话来说就是“布伢”。“布伢”就是我们壮人的阿婆。我们壮族的说法,人是由花变成的,死后又回到花里去。壮人的阿婆也就是“布伢”是从花里走出来的,她的生日就是六月初六。她专管生育繁衍的百花园,为妇女赐花送子。布伢送给红花,就生女孩,送给白花,就生男孩。布伢还能消灾祛病,逢凶化吉,保佑小孩健康成长。
哦,原来自小听到祖母喃喃的“布伢保佑”,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
显然,布伢在我们来宾的壮族村寨里存在很久远了。不管知不知道她,她都默默地存在着。在我的童年,布伢的存在显然不是那么显山露水。我们那里从来没有什么庙宇(就是有也早被拆了),唯一称得上圣地的,恐怕就是村头老樟树下的社了,可那社也早被拆了,那棵百年樟树也被砍倒了。可是,不事张扬的布伢却顽强地活在妇女们中间。母亲床头那个装着大半草木灰的瓦罐,墙上贴着的红纸、红布,以及村子里许多妇女的床头摆放着的类似的东西,原来竟是布伢牌位!而每当我跌下床或者生病了,祖母嘴里喃喃的布伢,原来就是这个布伢呀!
后来我接触到一些关于布伢的资料。有经文唱道:“花呀花,花从天上来,我家有钱米,请你来呀花。花呀花,长在苦瓜棚,朵朵笑眯眯,这回有了家。花呀花,长在丝瓜棚,我不要红花,要白花回家。花呀花,长在梧桐上,人仔要娘领,我仔自进家……”
听毕,我的心在怦怦直跳。我在为自己庆幸的同时又在为自己暗自担忧,如果生我的那朵白花,在开放的过程中,被某种偶然的因素,比如,一头穿过花丛的水牛可能会将花撞掉,一场大风可能会将花吹落,而像我这样的顽童在灌木林里恶作剧般折、打那些成片的花枝,不是让很多的人出生不成了吗?假如我在花的阶段也遇上这样的顽童,遇上这些司空见惯的因素,那么,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我这个人吗?
一个人的降生,原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而一个人的降生,又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因为,我们都是一朵花。我,我们,都幸运地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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