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我们家的煤炉上总要煨上一只砂罐黑油油的砂
冬天的时候,我们家的煤炉上,总要煨上一只砂罐。
黑油油的砂罐,一尺来高,一屁股墩在红砖砌成的煤炉上,就像炉面上坐了只黑色的小猴儿。如果砂罐的把儿不是从腰上生出来的,而是从罐底那儿长出来、然后在后腰那儿弯出一个勺形的卷儿来,那就更像了。
关于砂罐,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砂罐是个宝——端下火头一袋烟工夫都有了,咕嘟咕嘟还着实滚着咧。
当然,一只砂罐不可能空着肚子被墩在煤炉上。我们家的砂罐里,到了冬天,是要炖上羊肉的。母亲说,你爹一年四季在河滩上放羊,风吹日晒的,都到冬天了,不补一补咋行咧!母亲这样一说,我们都觉得父亲每天早晚坐在炕沿上,从砂罐里捞几疙瘩热腾腾的羊肉吃,倒上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喝,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我们没有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地放羊,理所应当只能站在一旁闻一闻。
事实上,父亲看着我们站在一旁垂涎三尺的样子,而不斥责我们,不把我们轰走,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况且,很多时候父亲还会往我们嘴里塞上那么一疙瘩羊肉咧!哼,那又怎么说?
当然,有时候父亲也是要给母亲嘴里喂一块羊肉的。
不过,那是把我们都轰出去的时候。当着娃娃们的面,父亲从来不这样。即使有时候父亲这样了,母亲也忸怩着,不肯张嘴。每每这种时候,父亲就会佯作生气,呼地一口将递过去的羊肉返手吞下。母亲则红了脸,煽着膀子,一脸不自在地驱逐我们。
去,去,都外头玩去,你们都到外头玩去。
母亲这样对我们的时候,父亲从来不会向着我们,而是眯起眼睛来,用一片温水样的目光看着我们的母亲。有时候,面对母亲的轰赶,我们也不会那样轻易就范。这种时候,父亲就会从砂罐里捞出一块羊肉,用手撕开,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块。然后用两片油呼呼的嘴唇嘬掉手指头上的油水,语气温和地说,去,出去外面吃去。
这种时候,我们离开的情绪自然要主动得多。
炖在砂罐里的羊肉,没有父亲的时候,我们家是谁也不能动的。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个规定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一砂罐羊肉,即使它已熟烂了,你看一看可以,闻一闻,也可以,就是不能动。至于动了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但就是从来没人会有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去动它的心思。
当然啦,一年的四个季节当中,我们家不会总有羊肉吃。
有羊肉的日子,只是在冬天。
到了冬天,父亲总是要杀一只羊的。
仿佛哪一年要杀哪一只羊,父亲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那一天到了,父亲说杀就杀,毫不含糊。
后来我渐渐地发现,凡是在这一年当中跟父亲最亲近的那一只羊,到了冬天,往往要被父亲杀掉。因为这只羊在这一年当中,已经享受到了一只羊所能享受到的足够的荣耀——从开春的时候,父亲就会时不时地从兜兜里摸出一颗粮食,譬如一颗大豆呀,一粒苞米呀,然后把它放在手心里,将手掌向里一缩,使手掌形成一个窝儿,再将手伸过去,把那颗粮食准确地喂到这只羊温吞吞的嘴里。在这只羊嘴里发出几声嘎嘣脆响的时候,其它的羊就只能望着父亲已经有意摊开的空手暗自嗟叹了。它们的眼神里,甚至会因为父亲这小小的不公,流露出隐约的不满。但这种不满,只要父亲放羊棒一轰,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它们回过头去的时候,心里大约都在想:下一次,那样的嘎嘣脆响的荣耀是不是应该落到自己头上了。
那只时常能吃到粮食的羊,一直到被杀的前一天,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要到了。它甚至不知道,直到死,它也不过只是吃掉了父亲的几把粮食。一把粮食一颗一颗地喂,是能持续几个月的。那只羊仿佛在乎的并不是吃到粮食的多少,而是吃到粮食的次数。
常常吃不到粮食的羊,始终都在羡慕着这只羊,即使它早早地死了,它们也一样羡慕不已。这真是一个说不清的道理。
父亲杀羊,一般都选择早晨。先把这只要宰的羊从羊群里牵出来,再喂最后一次料,饮最后一次清水,然后牵进院子里,选择一块平地,再慢慢用手抚一抚皮毛暄松的羊背,在不经意的时候,握住羊右边一侧的前后两条腿,一提,羊冷不防就被撂倒了。趁羊还没有来得及挣弹咧,父亲又快麻溜儿地将它的四只蹄子交错着搭在一起,抽下腰上的羊毛系腰,把它们绑住了。
羊毛系腰有弹性,羊虽然能动一动,但想挣脱的可能已经没有了。
这时候,母亲就会端着已经预备好的接血盆和刀子飞快地从屋里走出来,递给父亲后又匆匆折身离去。瓷盆被父亲放到地上的时候,担在盆沿上的刀子往往要咣当咣当晃两声。直到这时候,这只羊才意识到:这其实从头到尾就是父亲的一个预谋。预谋杀羊,却又在过去的一年中,对它百般地呵护。但羊总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它甚至希望父亲将它撂倒,然后绑上,这一切都只是跟它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它的眼神里除了哀求,还有一丝侥幸。但当父亲开始用手分开它喉咙上的乱毛,准备下刀子的时候,它便会止不住地全身颤动,接着就是顽强地挣扎。那时候,它眼神里的哀求和侥幸已经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从恐惧中溢出来的愤怒。
这样的挣扎当然是毫无意义的,在父亲眼里,对它根本就熟视无睹。
王新军简历
1970年生于甘肃玉门黄闸湾乡。曾游牧数载。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农民》、《大草滩》、《民教小香》、《一头花奶牛》、《好人王大业》、《坏爸爸》、《八个家》、《最后一个穷人》、《厚街》等长、中、短篇小说130余部(篇)及散文、诗歌近200余万字。连续三届入选“甘肃小说八骏”阵容,曾深造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15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甘肃省玉门市文联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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